喧嚣终于散去。
宾客的祝贺、宴席的欢闹、甚至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余波,都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外。大红灯笼在廊下晕出温暖的光,将“囍”字映得格外鲜艳,却也映不破这深深庭院里的静谧。偶尔有远处更夫隐约的梆子声传来,更衬得这方天地安宁得不真实。
洞房之内,红烛高烧,烛泪垂落,如胭脂凝脂。满室都是喜庆的红色:红帐、红被、红褥,窗上贴着精致的红色剪纸,桌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甜暖的香气,是合欢酒的味道,混合着新妇身上清雅的馨香,以及红烛燃烧特有的、略带暖意的气味。
崔?轻轻掩上房门,将最后一丝属于外界的声响关在门外。他驻足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被红色浸透的、属于他与他新婚妻子的房间。身上繁复的婚服尚未褪去,大红的喜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经历大事后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某种尘埃落定后的柔和。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沿边,那个凤冠霞帔、顶着大红销金盖头的身影上。她坐得极静,姿态端庄,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着,透露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烛光透过轻薄的盖头,隐约勾勒出她秀美的下颌弧线与窈窕的身形。
白日里的刀光剑影、鲜血与杀机,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此刻,这满室静谧的、带着暖意的红,与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他妻子、与他共度一生的女子,才是真实。
他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似乎在这一刻,微微松弛下来,泛起一阵细微的、陌生的涟漪。那是紧张褪去后的些许恍惚,是责任尘埃落定后的些许轻松,更是一种对眼前人、对往后漫长岁月的、混杂着怜惜、承诺与某种温柔期许的复杂心绪。
他缓步走过去,步履很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无声息。在她面前约三步处停下,能闻到她身上传来更清晰的、清冽如梅又如兰的幽香。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看着,看那红盖头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
按照礼制,此刻该有全福妇人唱诵吉词,引导新郎用秤杆挑开盖头。但崔?早已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仆妇丫鬟。这一刻,他只想与他的新娘,独处。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光滑冰凉的销金盖头边缘,微微一顿,然后轻轻、却又坚定地,向上掀起。
红绸滑落,露出一张精心妆饰过、在烛光下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眉如远山含黛,细致地描画过,斜飞入鬓;眼似秋水横波,此刻微微低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轻轻颤动;鼻梁秀挺,唇上点了鲜艳的口脂,如熟透的樱果。凤冠上的珠翠流苏在她额前轻轻晃动,折射着烛火细碎的光芒,更映得她肌肤如玉,莹润生辉。白日经历那般惊变,她眼中犹有一丝未完全散去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强自镇定的柔婉,以及掩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属于新嫁娘的娇羞与无措。
四目相对。
沈文漪在他的注视下,脸颊飞快地染上两抹比胭脂更艳丽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她似乎想抬眼看他,却又羞赧地飞快垂下,只余下微微颤抖的羽睫。双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的裙裾。
崔?凝视着她,目光深邃,里面翻涌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最终,他只是极轻、极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释然,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丝歉疚——为今日让她受惊。他伸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拿起了旁边紫檀木小几上早已备好的一对用红绳系着的匏瓜剖开的瓢,里面盛着琥珀色的合卺酒。
“娘子,” 他开口,声音因一日未怎么饮水而略带沙哑,却异常温和,打破了令人心跳加速的寂静,“该饮合卺酒了。”
沈文漪闻声,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这一声“娘子”,从他口中唤出,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将她从此纳入他生命轨迹的笃定。她终于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秋水明眸中水光潋滟,含着羞涩、怯意,还有一丝终于落定的、细微的欢喜。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柔:“……有劳官人。”
她接过他递来的那一半匏瓜。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在交接时轻轻触碰。他的指尖微凉,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她的指尖温热,却有些轻颤。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微微一顿。
按照古礼,他们各自持瓢,手臂交错,将酒缓缓送至唇边。目光在极近的距离再次交汇,烛火在彼此眼中跳动。酒液微甜,带着些许草药的清苦,滑入喉中,却化作一股暖流,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饮毕,将两半匏瓜重新合在一处,用红绳系好,置于案上,寓意“合二为一,永结同好”。完成这个仪式,他们便正式结为了夫妻。
礼成。室内愈发静谧,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文漪似乎更紧张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崔?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不知是激动还是后怕的湿意。他心中微软,抬手,动作极其轻柔地,为她取下那顶沉重的、缀满珠翠的凤冠。
发髻解开,如云的青丝披散下来,几缕调皮地贴在她雪白的颈侧,更添了几分柔弱与风情。她似乎轻轻松了口气,脖颈的曲线优美如玉。
“今日吓着你了。” 崔?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她一缕散落的发丝,随即收回。这不是质问,而是陈述,带着抚慰的意味。
沈文漪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了一些:“有官人在,妾身不怕。”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眼看他,眸中水光盈盈,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的身影,“只是连累官人涉险,妾身心甚不安。”
“傻话。” 崔?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的弧度,“既为夫妻,自当祸福与共。何来连累之说。” 他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柔和,“只是往后,恐怕这样的日子,不会少。你可会后悔?”
沈文漪迎着他的目光,最初的羞怯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韧的坚定。她缓缓摇头,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既嫁崔郎,生死相随,甘苦与共。无悔。”
简单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崔?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此刻的她,牢牢刻进心底。
目光流连过她精致的眉眼,挺翘的鼻,最终落在那嫣红饱满、如同邀请般的唇瓣上。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迷人的光影,也蒸腾起室内暖融甜腻的气息。某种陌生的、炙热的情愫,悄然在血脉中涌动,冲淡了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沈文漪似乎感知到了他目光的变化,刚刚褪去些许红晕的脸颊再次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脖颈,连耳垂都染上了可爱的粉色。她无措地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泄露了内心的慌乱与隐隐的期待。
崔?缓缓俯身,靠近她。属于他的、清冽的男子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意,笼罩下来。沈文漪的身体瞬间僵直,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跃出胸腔。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脸颊,带来一阵战栗。
他的吻,最终轻轻落在她的眉心。虔诚,珍惜,不带丝毫欲念,如同一个郑重的烙印。
沈文漪身体一软,几乎要化在他怀里。所有的羞涩、慌乱,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暖流,缓缓流淌过心田。
这个吻很短暂。崔?直起身,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眼中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片幽深的、不容错辨的温柔与渴望。他伸出手,不是之前那般轻柔的触碰,而是带着某种决断的力度,穿过她的膝弯与后背,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 沈文漪低低惊呼一声,本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凤冠霞帔虽已卸下,但繁复的嫁衣层层叠叠,依旧有些分量。崔?却抱得极稳,仿佛怀中是稀世珍宝。
他抱着她,走向那张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婚床。步伐平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氤氲着水汽的眼眸。
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上,大红的颜色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人比花娇。沈文漪仰躺在锦被上,青丝铺散,脸颊绯红,眼眸半阖,不敢与他对视,胸口微微起伏,泄露了内心的悸动。
崔?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他抬手,开始解自己身上繁复的婚服。一件,又一件,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沈文漪的视线无处安放,只能偏过头,看着跳动的烛火,感觉脸颊滚烫,心跳一声响过一声。
当最后一件中衣褪去,露出男子精壮的上身时,沈文漪忍不住偷眼看去,又飞快地闭上,耳根红得滴血。崔?俯身,再次靠近她。这一次,他的气息灼热,带着明显的侵略性。
“文漪……” 他低唤她的名字,嗓音喑哑,不同于以往的清越,蕴含着某种压抑的力量。
沈文漪浑身一颤,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如同风中颤抖的花蕊。她不敢应声,只是轻轻咬住了下唇。
他的吻再次落下,这一次,不再是眉心。而是顺着她的额头,眉心,鼻尖,一路蜿蜒,最终覆上了那两片他觊觎已久的、嫣红柔嫩的唇瓣。
“唔……” 沈文漪嘤咛一声,浑身僵硬。他的唇带着微凉的温度,却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感官。生涩的、笨拙的回应,换来他更深的索取。唇齿相依,气息交融,带着合卺酒微醺的甜香,迅速夺走了她的呼吸与思绪。
大手抚上她的腰际,隔着层层嫁衣,也能感受到那惊人的柔软与纤细。指尖灵活地寻到嫁衣繁复的系带,耐心地,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一一解开。
沈文漪感觉自己像漂浮在云端,又像沉溺在温暖的泉水中。意识模糊,只能随着他的引导,笨拙地回应,生涩地承受。嫁衣,中衣,小衣……一件件剥离,如同花瓣层层绽放,露出内里莹润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细腻的光泽。
当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褪去,凉意袭来,沈文漪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牢牢握住。
“别怕……” 他在她耳边低语,灼热的气息喷吐在敏感的耳廓,引起一阵更剧烈的战栗。他的吻顺着脖颈向下,留下湿热的痕迹,点燃一簇簇陌生的火焰。
陌生的情潮席卷而来,带着微微的疼,更多的却是无法形容的、灭顶般的欢愉与悸动。她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只能紧紧攀附着他,仿佛他是唯一的依靠。指尖陷入他紧绷的背肌,留下浅浅的痕迹。
红烛静静燃烧,流下更多的泪,将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暖昧朦胧的光晕。帐幔轻摇,掩住一室春色,只余下细碎的、压抑的呜咽与喘息,交织着男子低沉的呢喃,汇成一曲古老而原始的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息。沈文漪无力地伏在他汗湿的胸膛上,浑身酸软,连指尖都懒得动弹。脸颊贴着他温热的皮肤,能听到他胸腔内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渐渐与自己的合拍。
崔?的手臂仍环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带着事后的慵懒与餍足。他低头,在她汗湿的额发上印下一个轻吻。
“疼吗?” 他问,声音是事后的沙哑,却异常温柔。
沈文漪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将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去,羞于回答。
他低低笑了一声,胸膛震动,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睡吧。” 他说,像哄孩子般拍了拍她的背。
沈文漪确实累极了,身心都经历了极大的震荡,此刻在他温暖安稳的怀抱里,困意如潮水般涌来。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意识渐渐模糊。
在她即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似乎听到他在耳边,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
“余生漫漫,请多指教,娘子。”
她没有力气回应,嘴角却弯起一个极甜、极满足的弧度,在他怀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沉沉睡去。
崔?却没有立刻入睡。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朦胧的红。怀中是温香软玉的新婚妻子,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与情事后的甜腻气息。白日里的刀光剑影、朝堂纷争,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然而,他心底却一片清明。这份安宁与温暖,得来不易,守护更难。今日的刺杀绝非终点,而是另一场更漫长、更隐蔽的战争的开端。张尧佐的怨恨,西夏的窥伺,朝中的暗流都不会因为一场婚礼而消散。
但,那又如何?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怀中熟睡的人儿拥得更紧。感受着她平稳的呼吸,温热的体温,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守护欲充盈心间。
从前,他孑然一身,可奋不顾身,可一往无前。而今,他有了家,有了需要守护的妻子。前路或许荆棘密布,暗箭难防,但他亦有了更坚实的铠甲,与更不容退却的理由。
红烛渐短,烛泪堆积。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最深的黑夜已然过去。怀中人睡得正沉,唇角犹带一丝浅笑。
崔?缓缓闭上眼,将那些纷繁的思绪暂时压下。至少此刻,此地,红绡帐暖,春宵正好。
余生漫漫,风雨同舟。他既牵了她的手,便会护她一世安稳。
这是承诺,亦是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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