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杀野猪王的巨大成功,让程立秋在黑瞎子沟乃至周边屯落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那如同小山般的野猪王尸体被抬回屯子时引起的轰动,持续了好几天。屯民们围着那庞然大物啧啧称奇,对程立秋的枪法和胆魄赞不绝口。野猪肉被公平地分给了参与围猎的队员和屯里关系亲近的人家,程家小院连续几日都飘荡着炖肉的浓香,小石头啃着香喷喷的猪骨头,满脸油光,得意得像个小将军。
然而,喧嚣过后,程立秋的心却并未因此而真正轻松。夜深人静时,省城的灯红酒绿、陈雪哀伤的眼神、以及深山山洞里山雀孤寂的背影,依旧会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只能将自己更深地投入到山林和猎队的事务中去,用肉体的疲惫和狩猎时高度集中的精神,来对抗那无处安放的愧疚和纷乱的思绪。
猎队经过野猪王一役,士气空前高涨,队员们对程立秋更是心悦诚服。这天清晨,薄雾尚未散尽,程立秋便再次召集了猎队,准备进山。这次的目标并非特定的祸害,而是常规的巡山和狩猎,一方面补充屯子里日益消耗的肉食储备,另一方面也是锻炼队伍,让新加入的年轻猎手积累经验。
“立秋哥,咱们今天往哪儿走?”王栓柱一边检查着猎枪的撞针,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他现在是程立秋最得力的副手,对每次进山都充满期待。
程立秋展开那张被他摩挲得有些发毛的山势图,目光扫过黑瞎子岭东南方向的一片区域。那里有一片开阔的白桦林与针叶林混交地带,水草丰美,是鹿群经常出没的地方。
“去东南边的鹿鸣谷看看。”程立秋手指点在地图上,“这个季节,马鹿应该正肥。打一两头回来,给大家伙儿改善改善伙食,鹿皮鹿茸也都是好东西。”
“好嘞!”众人齐声应和。对于猎人来说,马鹿是极好的猎物,肉质鲜美,经济价值也高。
猎队再次出发,沿着蜿蜒的山路向鹿鸣谷行进。夏日的山林,生机勃勃,露珠在草叶上滚动,反射着朝阳的光芒。各种鸟雀在枝头鸣唱,松鼠在树杈间灵活地跳跃。程立秋走在队伍最前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野兽活动的痕迹。他的状态似乎已经完全恢复,那个沉稳果决、经验丰富的猎王形象,再次成为了队伍的主心骨。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深埋心底的沉重,并未真正离去,只是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暂时封锁了起来。
接近鹿鸣谷时,程立秋示意队伍放慢速度,降低声响。他示意老猎人赵老蔫和另外两个经验丰富的队员,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悄悄接近谷地,侦察情况。
没过多久,赵老蔫猫着腰回来了,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压低声音道:“立秋,有鹿群!就在前面那片白桦林边的空地上,少说也有二三十头!有几头公鹿,角叉长得特别好!”
众人一听,精神大振。程立秋点点头,打了个手势,猎队成员们立刻按照预先演练过的战术,悄无声息地散开,借助树木和岩石的掩护,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包围圈,缓缓向鹿群靠近。
程立秋占据了一个视野良好的小高地,透过灌木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谷地中的情景。果然,一群毛色棕黄、体态优美的马鹿正在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和嫩叶。几头雄壮的公鹿昂首挺立,警惕地转动着耳朵,硕大的鹿角在阳光下如同皇冠般威武。还有一些母鹿和小鹿,跟在鹿群中,安然地享受着清晨的宁静与美食。
这是一幅和谐而充满生命力的画面。程立秋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标尺,迅速在鹿群中搜索着最佳的目标。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了一头体型格外雄壮、鹿角分叉多达六叉、脖颈粗壮的公鹿身上。这头公鹿显然是鹿群的首领,无论是肉质还是鹿茸的价值,都是上上之选。
他缓缓举起了步枪,冰冷的枪口透过灌木的间隙,稳稳地套住了那头公鹿的肩胛部位。那里是心脏所在,可以确保一击致命,减少猎物的痛苦。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猎人的本能让他进入了那种物我两忘的专注状态。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程立秋那决定性的枪声。
就在程立秋即将扣动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那头公鹿的身侧。只见一头腹部明显隆起、身形略显笨拙的母鹿,正紧紧跟随着这头公鹿,不时用头亲昵地蹭一蹭公鹿的身体,而公鹿也会低下头,用鼻子轻轻触碰母鹿,姿态亲密而依赖。
那是一头怀孕的母鹿!而且看那肚子的规模,显然离生产不远了!
程立秋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魏红那日渐沉重的身子、夜里因为胎动而辗转反侧的模样、以及她抚摸腹部时那充满母性光辉的温柔笑容,如同闪电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眼前这头依偎着公鹿、孕育着新生命的母鹿,与家中等待他归去的妻子,身影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种强烈的、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怜悯和不忍,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怎么能……怎么能当着这头孕鹿的面,射杀它的伴侣,摧毁这个即将迎来新生命的鹿类家庭?这和他内心深处那份对家庭、对生命的珍视和守护,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立秋哥?咋不开枪?”趴在旁边不远处的王栓柱,见程立秋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压低声音催促道。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太可惜了。
其他埋伏的队员也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程立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枪。他的动作有些僵硬,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复杂。
他转过头,对着一脸不解的王栓柱和赵老蔫等人,轻轻地、但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伸手指了指那头紧跟着公鹿的孕鹿,又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做了一个“放过”的手势。
赵老蔫年纪大,经验丰富,立刻明白了程立秋的意思,脸上露出了了然和一丝敬佩的神色。他冲着其他还有些懵懂的年轻队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王栓柱虽然觉得可惜,但他对程立秋的命令向来是毫不犹豫地执行,虽然不解,也还是压下了开枪的冲动,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那头雄壮的公鹿。
程立秋不再看那头作为目标的公鹿,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静静地注视着那头孕鹿。它似乎并未察觉到刚才咫尺之遥的死亡威胁,依旧安然地啃食着青草,偶尔抬起头,用温顺的大眼睛望望身边的公鹿,充满了依赖。
鹿群在空地上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在那头公鹿的带领下,缓缓地、优雅地走向了白桦林的深处,消失在了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自始至终,它们都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猎人。
直到鹿群彻底消失,程立秋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立秋哥,为啥不打啊?那头公鹿多好!”一个年轻的猎手忍不住问道,脸上写满了惋惜。
程立秋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庞,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看到那头一直跟着公鹿的母鹿了吗?”
年轻猎手点了点头:“看到了,肚子挺大的。”
“它怀着崽儿,就快生了。”程立秋的目光望向鹿群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而郑重,“咱们猎人,靠山吃山,打猎是天经地义。但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春不打母,秋不打幼’,不杀怀崽的母兽和带崽的幼兽,这是给山林留种,也是给咱们自己留后路。杀了母鹿,一尸两命,太伤天和。那公鹿是鹿群的头领,杀了它,鹿群可能就散了,以后这片林子就难见到这么大的鹿群了。”
他顿了顿,环视着周围的队员,尤其是那几个年轻人:“咱们打猎,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滥杀。对山林,要有敬畏之心;对生命,要留一分仁慈。今天放了它们,来年这片林子里,还会有更多的鹿,咱们的子孙后代,也还能有猎可打。这叫‘猎杀不绝’,是咱们猎人能在这片大山里世代生存下去的根本。”
他这一番话,说得并不慷慨激昂,却字字千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老猎人赵老蔫连连点头,看向程立秋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许。王栓柱等人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程立秋看着队员们,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这番关于“敬畏”与“仁慈”的话,既是对年轻队员的教导,又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一种告诫和救赎?他放过了孕鹿和它的家庭,是否也能稍稍减轻一些他心底那无法对人言说的罪孽?
“走吧,今天运气不错,看到这么大鹿群,说明咱们这山林旺相。”程立秋收拾心情,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打不到鹿,咱们去打点山鸡野兔,也不能空手回去不是?”
“对!打山鸡去!”王栓柱率先响应,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猎队转向了其他方向,虽然没有收获预想中的大猎物,但程立秋那番关于猎人规矩和山林道义的话语,却如同种子一般,深深埋进了每个队员,尤其是年轻队员的心里。程立秋“猎王”的名声,不仅仅在于他高超的技艺和胆魄,更在于这份对山林的深刻理解和敬畏,以及那份铁汉柔情下的仁慈与远见。
回屯子的路上,程立秋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一些。放生孕鹿的举动,像是一次无声的忏悔和自我的救赎,让他在沉重的负罪感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慰藉和平衡。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他背负的秘密依旧沉重,但至少,在作为猎人这个身份上,他还能努力保持着内心的那份底线和纯净。这,或许就是他还能坦然面对魏红和孩子们目光的、最后的底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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