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临渊城的夜浸在墨色与水汽中。
谢听澜回到城南赁下的小院时,已是亥时三刻。院门虚掩,他推门而入,檐下一盏风灯在雨中摇曳,昏黄的光晕里,立着个撑伞的瘦削身影。
“公子回来了。”那人声音低哑。
是茶楼后院守门的老仆,姓周,听雨楼在临渊城最老的暗桩之一。
“周伯。”谢听澜收起伞,立在檐下抖了抖衣衫上的水珠,“有事?”
“有封信。”周伯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小筒,筒口用火漆封着,漆上印着一个古怪的徽记——三枚交叠的铜钱,“傍晚时分,一个乞丐送到茶楼门口的,指名要给‘今日持龙纹玉佩来的那位客官’。”
谢听澜心头一凛。
他今日才与清虚真人会面,傍晚就有人送信上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行踪,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接过信筒,入手微沉。他拆开封漆,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笺上无字,只在正中画了一幅简笔图——一座塔,塔顶悬着一轮残月。
“这是……”谢听澜皱眉。
“临渊城西南三十里,有一座废弃的古塔,名叫‘望月塔’。”周伯低声道,“前朝修建的了望塔,荒废了六七十年了。送信的人说,若要知‘镜’之事,今夜子时,塔顶一见。”
镜?
天机镜?
谢听澜捏紧素笺,纸张在指尖微微颤抖。是陷阱,还是真的线索?送信人是谁?为何知道他来江南的目的?
“公子,去不得。”周伯声音急促,“这分明是个局。老朽在临渊城六十年,从未听说望月塔与什么‘镜’有关。况且这送信方式诡异,连您持龙纹玉佩的细节都知晓,必是对方早有布置。”
谢听澜沉默。
雨声潺潺,敲打着屋檐青瓦。风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
“周伯,”良久,他开口,“帮我备一匹快马。再准备三样东西:一捆浸过油的绳索,一包石灰粉,还有……你茶楼后院那笼信鸽里,最机灵的那只。”
周伯一怔:“公子真要赴约?”
“不去,怎么知道是局还是路?”谢听澜转身推门进屋,声音从门内传来,“若我寅时未归,放信鸽往听雨楼总舵,禀报清虚前辈——‘镜踪现,饵已吞’。”
子时将至。
雨势稍歇,转为蒙蒙细雾。临渊城西南的官道在夜色中蜿蜒如蛇,两侧是黑压压的稻田,蛙声零星。
谢听澜策马疾驰。
他换了一身黑色劲装,铁剑负在背后,脸上易容未卸,但眼中锋芒已藏不住。马蹄踏过积水,溅起一路泥泞。
三十里路,两刻钟即到。
望月塔立在荒野之中,四周是半人高的荒草,远处有零星的村落灯火,如幽冥鬼火。塔高七层,砖石斑驳,塔顶飞檐坍塌了一角,在夜色中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谢听澜勒马,在百丈外停下。
他下马,将马拴在一棵枯树下,从马鞍袋中取出绳索、石灰粉,又将一只小巧的竹筒塞入怀中——竹筒里是那只信鸽。
雾更浓了。
他施展轻功,身形如鬼魅般掠向古塔。荒草窸窣,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夜空。
塔门虚掩,门轴锈蚀,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塔内一片漆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尘土气。谢听澜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映出盘旋而上的木梯,梯板朽坏,踩上去咯吱作响。
一楼,空无一人。
二楼,依旧空荡。
他一层层向上,警惕着每一处阴影。塔内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回响。
直到第六层。
火光掠过角落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窗边,望着窗外雾气弥漫的荒野。一袭青衫,头发用木簪随意绾着,身形瘦削,像个落魄书生。
“你来了。”那人开口,声音温润,带着江南口音。
谢听澜握紧剑柄:“阁下是谁?约我至此,有何指教?”
那人缓缓转身。
火光映出一张清俊的脸,三十岁上下,眉眼疏朗,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颜色极浅,近乎琥珀色,在黑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泽。
“在下苏挽棠。”他微微颔首,“一个……知道一些往事,也想知道一些真相的人。”
“苏?”谢听澜心头一动,“江南苏氏?”
“正是。”苏挽棠笑了笑,“不过,是苏氏的旁支,早已没落,不值一提。”
江南苏氏,曾是前朝望族,世代书香,出过三位宰相、五位状元。但五十年前前朝覆灭时,苏氏因牵涉“逆案”,被满门抄斩,只有少数旁支逃过一劫,隐姓埋名。
“苏公子约我,是为了天机镜?”谢听澜单刀直入。
苏挽棠却不答,反而问道:“谢公子可知道,五十年前,苏氏为何获罪?”
谢听澜皱眉:“前朝旧事,与我何干?”
“有关。”苏挽棠起身,走到塔窗边,望着窗外,“因为当年举报苏氏‘私藏前朝禁物、图谋复辟’的,正是当时的司星监监正——玄冥子。”
玄冥子?
谢听澜脑中迅速翻找记忆。司星监历代监正的记录中,似乎确有此人,但记载简略,只说其在太祖皇帝登基后三年暴病身亡。
“玄冥子,是清虚真人的师叔。”苏挽棠缓缓道,“也是当年,奉命销毁前朝三件镇国神器的负责人。”
他转身,琥珀色的眼睛盯着谢听澜:
“但天机镜、山河鼎、社稷剑,并没有被销毁。玄冥子暗中将三件神器藏匿,并伪造了销毁记录。这件事,被当时在司星监任职的苏氏先祖苏砚察觉。苏砚本想密报太祖皇帝,却被玄冥子抢先一步,罗织罪名,将苏氏满门下狱。”
塔内寂静。
火折子的光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苏砚在狱中,将此事写在血书上,托一个狱卒带出。那血书,最终落到了苏氏一个旁支子弟手中。”苏挽棠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得方正的绢帛,绢帛泛黄,边缘有暗褐色的污渍,“这便是那封血书。”
他将绢帛展开。
绢上字迹凌乱,用血写成,虽经五十年岁月,依然能辨出内容。谢听澜凝目看去,上面详细记载了玄冥子藏匿神器的经过,以及藏匿地点的线索——
天机镜,碎为九片,藏于九处“天机节点”。
山河鼎,沉于“东海归墟之眼”。
社稷剑,埋于“昆仑龙脉之脊”。
而在血书末尾,苏砚用颤抖的字迹写下一行字:
“玄冥子非为人,乃妖道夺舍,所谋甚大,欲以神器开幽冥,逆轮回,夺天机……苏氏知此秘,故遭灭口。后世子孙若见血书,切莫追查,速毁之,远遁江湖,或可保命。”
谢听澜看完,后背渗出冷汗。
“妖道夺舍?”他抬头,“这是什么意思?”
苏挽棠收起血书,淡淡道:“意思就是,五十年前的那个玄冥子,早就不是原来的玄冥子了。他的身体,被某个修炼邪术的老怪物占据。那个人……活了很久很久,久到你可能无法想象。”
他顿了顿,继续道:
“这五十年来,那个人一直在暗中布局。他利用司星监的资源和地位,在天下各处寻找天机镜碎片,布置九幽逆天阵。苏氏的血书,被我祖父藏了起来,直到三年前才传到我手中。我暗中调查,发现那个人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朝野上下,甚至连现在的司星监内部……”
“都有他的人。”谢听澜接口,“我知道。”
苏挽棠一怔,随即苦笑:“看来谢公子知道得不少。”
“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谢听澜盯着他,“苏公子今日约我,不只是为了讲一个五十年前的故事吧?”
“当然。”苏挽棠正色道,“我想与谢公子合作。”
“合作?”
“对。”苏挽棠走到谢听澜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显得深邃,“我知道三片天机镜碎片的下落。一片在漠北王庭,一片在苗疆蛊寨,还有一片……就在这临渊城。”
谢听澜心头一震:“临渊城?”
“对。”苏挽棠点头,“而且,就在这望月塔。”
他转身,指向塔顶:“第七层,塔顶正中,有一块‘镇塔石’。石头下面,压着一片天机镜碎片。这是当年苏砚临死前,通过那个狱卒传出的最后一条消息。”
谢听澜抬头望向通往第七层的木梯。
楼梯黑洞洞的,像一张咧开的嘴。
“既然如此,苏公子为何不自己取走碎片?”他问。
苏挽棠苦笑:“我试过。但塔顶有机关,而且是专门针对‘非天机血脉者’的机关。我虽懂些机关术,却破解不了。我猜,那机关应该是玄冥子当年布下的,只有身负天机血脉之人,或者……修为极高之人,才能安全通过。”
他看向谢听澜:“谢公子武功盖世,十年前便是江湖顶尖高手。这机关,或许你能破。”
谢听澜沉默片刻,忽然道:“苏公子,你漏说了一件事。”
“什么?”
“送你血书的那位祖父,现在何处?”
苏挽棠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张了张嘴,良久,才低声道:“三年前……暴毙。死状诡异,浑身精血枯竭,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塔内陷入死寂。
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着掠过荒原。
“所以,”谢听澜缓缓道,“你找我合作,不只是为了取碎片。更是因为……你害怕了。你怕那个人,怕他找到你,怕你落得和你祖父一样的下场。”
苏挽棠没有否认。
他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是……我怕。这三年来,我夜夜噩梦,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我。我换了七处住所,改了三次姓名,可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从未消失。”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恐惧和哀求:
“谢公子,我知道你与那个人有仇。十年前乾元殿之变,凌殊殿下惨死,淑妃娘娘殉葬……我都知道。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拿到碎片,破坏他的计划,让他……永远不能再害人。”
谢听澜看着他。
这个江南书生,眼中有着读书人的清高,也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他在害怕,但也在努力鼓起勇气。
这样的人,要么是绝佳的盟友,要么是……最危险的陷阱。
“好。”良久,谢听澜开口,“我答应合作。”
苏挽棠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当真?”
“但我有条件。”谢听澜盯着他,“第一,血书我要抄录一份。第二,取到碎片后,由我保管。第三——”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若我发现你有半句虚言,或暗中与那人勾结,我会立刻杀了你。”
苏挽棠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我以苏氏列祖列宗起誓,若背叛谢公子,叫我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誓言很重。
但在这种时候,誓言往往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谢听澜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通往第七层的木梯:“带路。”
第七层的楼梯比下面更加朽坏。
谢听澜踩上去时,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苏挽棠跟在后面,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如鬼魅。
终于踏上第七层。
塔顶的空间比下面小得多,呈八角形,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狭小的窗。正中地面,果然嵌着一块青黑色的石板,石板约三尺见方,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些符文,与谢听澜在阵图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就是这里。”苏挽棠压低声音,“机关应该在石板周围。我上次来时,刚靠近石板三步之内,墙壁上的暗弩就射出来了。弩箭喂了剧毒,见血封喉。”
谢听澜凝目观察。
地面是普通的青砖,但以石板为中心,向外辐射出八条浅浅的凹槽,凹槽里积着灰尘。墙壁上,每个窗棂下方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孔。
他俯身,从怀中取出那包石灰粉,小心翼翼地沿着凹槽撒下。
白色的粉末顺着凹槽流淌,很快显出一个完整的图案——一个八角星形,每个角都指向一扇窗。而在八角星的正中,石板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微小的凹陷。
“是八卦锁。”谢听澜皱眉,“乾、坤、离、坎、震、艮、巽、兑,八个方位,对应八扇窗。必须按正确顺序触发机关,才能安全打开石板。一旦顺序错误,或者触动了错误的方位……”
“会怎样?”苏挽棠紧张地问。
谢听澜没有回答,而是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瞄准离位的那扇窗,轻轻扔了过去。
碎砖砸在窗棂上。
“咔哒——”
机括转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秒,墙壁上的小孔中,数十支弩箭激射而出!箭矢乌黑,带着腥臭的气味,瞬间覆盖了整个塔顶空间!
谢听澜早有准备,身形疾退,同时一把拽住苏挽棠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身后。弩箭擦着两人的身体飞过,“夺夺夺”钉在对面的墙壁上,入木三分。
箭雨持续了三息,才停歇。
塔顶地面上,密密麻麻插满了毒箭,像一片黑色的芦苇荡。
苏挽棠脸色惨白,腿都在发抖:“这……这机关……”
“这只是第一重。”谢听澜沉声道,“八卦锁,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方才触发的是‘离火’位,引发的是火毒弩箭。若是触发‘坎水’位,恐怕就是毒水或者寒冰机关。”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凹槽和符文,脑中飞速推算。
八卦方位,对应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石板上的符文,大多是镇压、封印之意。那么开锁的顺序,应该是……
“逆八卦。”他忽然道,“这机关不是按正常八卦顺序开的,而是反过来。乾为天,正常顺序是首位,但在这里,应该是末位。坤为地,正常是次位,这里应该是倒数第二位……”
他站起身,走到巽位的那扇窗前。
巽为风。
他从腰间解下那捆浸油的绳索,将一端系在窗棂上,另一端握在手中,然后退到安全距离外。
“站到楼梯口去。”他对苏挽棠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
苏挽棠连忙退到楼梯口。
谢听澜深吸一口气,手中绳索猛地一抖!
绳索如灵蛇般窜出,准确地缠住了巽位窗棂下方的一个铁环——那是机括的触发点。
“轰隆——”
塔顶震动起来。
不是弩箭,也不是毒水,而是……风。
剧烈的狂风从八扇窗中同时灌入!风声凄厉如鬼哭,卷起塔内积攒了数十年的灰尘,瞬间模糊了视线。谢听澜稳住身形,眯起眼睛,在狂风中寻找下一个方位。
兑位——泽。
他再次甩出绳索,缠住兑位窗下的铁环。
“哗啦——”
地面忽然塌陷!
以石板为中心,方圆一丈内的青砖全部向下坠落!谢听澜早有准备,在塌陷的瞬间纵身跃起,单手抓住一根横梁,悬在半空。
塌陷处露出一个深坑,坑底插满向上的尖刺,尖刺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苏挽棠在楼梯口看得心惊胆战,冷汗浸透了衣衫。
谢听澜却面色平静,继续触发下一个方位。
震位——雷。
这次是电弧。紫色的电光在塔顶流窜,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谢听澜提前将绳索甩到梁上,借力荡开,险险避开电光。
艮位——山。
塔顶落下巨石,每一块都有磨盘大小。谢听澜在巨石间穿梭,身法如鬼魅,每一次都擦着巨石边缘掠过。
坎位——水。
毒水如瀑布般从头顶倾泻。谢听澜扯下外袍,灌注内力,将外袍舞成一面盾牌,挡开毒水。
离位——火。
烈焰从墙壁中喷出,塔顶瞬间变成火炉。谢听澜运起寒冰真气,在身周形成护体气罩,火焰近身即灭。
坤位——地。
地面再次变化,青砖翻转,露出下面的铁蒺藜和捕兽夹。谢听澜踏着翻转的青砖边缘,如蜻蜓点水,步步惊心。
最后一个——乾位,天。
谢听澜触发乾位机括的瞬间,整个塔顶忽然安静下来。
风停,火熄,水止,雷消。
塌陷的地面缓缓升起,恢复原状。插满毒箭的地面,那些箭矢自动缩回墙壁。巨石消失,毒水退去,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石板,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
石板缓缓下沉,露出下面一个三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里,铺着褪色的红绸。红绸上,静静躺着一片巴掌大小的、不规则形状的铜镜碎片。
碎片边缘光滑,镜面朦胧,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去的雾气。但仔细看去,雾气中隐约有光华流转,如同夜空中的星河。
天机镜碎片。
谢听澜屏住呼吸,缓缓伸手,将碎片取出。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碎片在油灯的光线下,反射出奇异的光泽,那些光泽在镜面上流动,仿佛活物。
“拿到了……”苏挽棠激动地走上前,“真的拿到了!”
谢听澜却忽然皱眉。
他感觉到,碎片在微微震动。不,不是震动,是……共鸣。
像是远方有什么东西,在呼唤这片碎片。
他猛地抬头,望向塔窗外。
夜色浓重,雾气弥漫。但在东南方向的天际,他隐约看到一点极微弱的、暗红色的光,一闪即逝。
“不好。”他脸色骤变,“碎片被取出,触发了某种感应。那个人……知道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
一只巨大的黑鹰冲破雾气,在望月塔上空盘旋。鹰眼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塔顶。
“是‘幽冥鹰’!”苏挽棠失声,“那个人驯养的猎鹰,能在百里外追踪目标!我们被发现了!”
谢听澜将碎片塞入怀中,一把抓住苏挽棠:“走!”
两人冲下楼梯。
刚到第六层,塔外忽然响起密集的破空声!
“嗖嗖嗖——”
数十支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望月塔!火箭钉在木质的塔身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火势蔓延极快,转眼间,整座塔都被烈焰包围。
“他们想烧死我们!”苏挽棠惊叫。
谢听澜一言不发,拽着他继续向下冲。
浓烟滚滚,热浪扑面。木质楼梯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随时可能坍塌。两人冲到第三层时,头顶传来巨响——第七层的梁柱断了,整个塔顶开始倾斜。
“跳!”谢听澜当机立断,一脚踹开窗户。
窗外是数丈高的空中,下方是荒草和乱石。
他抓起苏挽棠,纵身跃出!
风声在耳边呼啸。谢听澜在半空中调整身形,铁剑出鞘,一剑刺向塔身,借力缓冲下坠之势。剑身在砖石上划出一串火花,两人终于落地,踉跄几步,勉强站稳。
身后,望月塔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砖石飞溅,火星四射,照亮了荒野。
也照亮了荒野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数十个黑衣人。
这些人全身笼罩在黑衣中,脸上戴着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他们呈扇形散开,将谢听澜和苏挽棠包围在中间。手中兵器各异,刀、剑、枪、钩,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具上刻着狰狞的鬼面。他向前一步,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交出碎片,留你们全尸。”
谢听澜将苏挽棠护在身后,铁剑横在胸前,冷冷道:“想要,自己来拿。”
鬼面人一挥手。
黑衣人同时动了。
他们训练有素,进退有序,显然不是普通江湖杀手,而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刀光剑影如网,罩向谢听澜。
谢听澜剑光一展。
十年退隐,剑锋未锈。铁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龙,游走在刀光剑影之间。每一剑刺出,必有一人溅血倒地。他的剑法没有花哨,只有简洁、狠辣、精准,每一招都直奔要害。
但黑衣人太多了。
而且他们不怕死。前仆后继,如潮水般涌来。谢听澜护着苏挽棠,还要分心应对暗器毒针,渐渐感到压力。
忽然,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直取苏挽棠后心。
谢听澜回剑格挡,箭矢被削断。但就在这一瞬,鬼面人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瞬间欺近,手中一柄弯刀划向谢听澜咽喉。刀法诡异,角度刁钻,带着一股阴寒之气。
谢听澜急退,弯刀擦着脖子掠过,带起一串血珠。
“谢公子!”苏挽棠惊呼。
“别分心!”谢听澜低喝,剑势陡然一变。
不再防守,而是进攻。
铁剑化作漫天寒星,每一星都带着凌厉的杀意。他不再保留,十成功力尽数施展,剑光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鬼面人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谢听澜的武功高到这种地步。他厉喝一声,弯刀舞成一团黑光,与铁剑硬碰硬。
“铛!”
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鬼面人被震退三步,谢听澜也退了一步,胸口气血翻涌。
“好武功。”鬼面人嘶声道,“可惜,今晚你必死。”
他一挥手,剩下的黑衣人忽然同时后撤,从怀中取出一个个竹筒,对准谢听澜和苏挽棠。
竹筒中喷出浓密的黑雾。
雾中有刺鼻的腥味,显然有毒。
谢听澜屏住呼吸,一把抓住苏挽棠,施展轻功向荒野深处掠去。黑雾迅速扩散,遮蔽了视线,也遮蔽了追兵的踪迹。
两人在荒草中疾奔。
身后传来呼哨声,显然追兵紧追不舍。
跑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一片茂密的竹林。谢听澜毫不犹豫,拽着苏挽棠钻进竹林。
竹叶沙沙,掩盖了脚步声。
他们在竹林中穿行,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隐蔽的洼地停下。
谢听澜松开苏挽棠,靠在竹子上,剧烈喘息。
他的左肩中了一刀,伤口不深,但血流不止。脖子上被弯刀划出的伤口也在渗血。最麻烦的是,他吸入了少量毒雾,此刻感觉头晕目眩,内力运转滞涩。
“谢公子,你受伤了!”苏挽棠急忙上前,从怀中取出金疮药,“我给你包扎。”
谢听澜摆摆手,示意他先处理伤口。苏挽棠手忙脚乱地撕下衣襟,替他包扎肩伤和颈伤。
“那些是什么人?”苏挽棠边包扎边问,声音颤抖。
“死士。”谢听澜闭着眼睛,调息内力,“训练有素,悍不畏死,是那个人圈养的死士。为首那个鬼面人,武功不弱于江湖一流高手。”
“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苏挽棠不解,“就算幽冥鹰报信,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调集这么多人手……”
谢听澜猛地睁开眼睛。
他想起周伯的话——“傍晚时分,一个乞丐送到茶楼门口的”。
“那个送信的乞丐……”他缓缓道,“有问题。”
苏挽棠一怔:“你是说……”
“他不是乞丐,是探子。”谢听澜咬牙,“他送信,不是为了引我去取碎片,而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和行踪。我一到望月塔,他们就知道猎物入网了,立刻调集人手包围。”
他看向苏挽棠,眼中寒光闪烁:“苏公子,你确定……你祖父的血书,只有你一人看过?”
苏挽棠脸色煞白:“我……我确定。祖父临终前亲手交给我,嘱咐我看完就烧掉。但我……我留了下来,藏在暗格里。除了我,没人知道。”
“那你今日约我,可曾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绝对没有!”苏挽棠急道,“我连贴身小厮都没告诉,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出城的。”
谢听澜沉默。
如果不是苏挽棠这边泄密,那就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周伯?还是听雨楼的其他暗桩?
他不敢细想。
“此地不宜久留。”他撑起身子,“他们肯定会搜山。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去哪儿?”苏挽棠扶住他。
谢听澜从怀中取出那只竹筒,打开,放出信鸽。
信鸽扑棱棱飞向夜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去临渊城。”他望着信鸽飞走的方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逃往荒野深处,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回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临渊城还在沉睡,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
谢听澜和苏挽棠翻过城墙,悄无声息地落入城中。两人都换了装束——谢听澜重新易容,扮作一个中年商人;苏挽棠则换上女装,扮作随行丫鬟。
这是苏挽棠的主意。他说自己身形瘦削,面容清秀,扮女子不易被识破。
两人来到城东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掌柜的睡眼惺忪,收了银子,递过钥匙,头也不抬地回去继续打盹。
进了房间,插上门闩,两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谢听澜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在地。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显然是毒雾的毒性开始发作了。
“谢公子!”苏挽棠急忙扶他上床,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苏家祖传的解毒丹,虽不能解百毒,但能暂时压制毒性。”
谢听澜服下丹药,盘膝运功。
苏挽棠守在一旁,不敢打扰。
天色渐亮,晨曦透过窗纸,在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街上传来了早市商贩的叫卖声,临渊城新的一天开始了。
谢听澜缓缓睁开眼睛。
毒性暂时压制住了,但内力损耗严重,至少需要三五天才能恢复。
“谢公子,你感觉怎么样?”苏挽棠关切地问。
“无碍。”谢听澜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向外望去。
街上人来人往,看似平静。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几个可疑的身影在街角徘徊,目光不断扫视过往行人。
“他们搜到城里来了。”他低声道。
“那怎么办?”苏挽棠紧张道,“这家客栈也不安全吧?”
“暂时安全。”谢听澜放下窗帘,“他们还没搜到这里。但最多到中午,就会搜遍全城。”
他从怀中取出那片天机镜碎片。
碎片在晨光中,呈现出奇异的美。镜面朦胧,但仔细看去,能看见其中流转的光华,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
“苏公子,”他忽然问,“你祖父的血书上,可曾提过这碎片如何使用?”
苏挽棠摇头:“没有。只说碎片能感应其他碎片的位置,但具体怎么感应,没说。”
谢听澜皱眉。
他尝试将一丝内力注入碎片。
碎片忽然一震!
镜面上的光华剧烈流转起来,最后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指向……西北方向。
“这是……”谢听澜凝目细看。
光点在镜面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个位置。而那个位置,隐约浮现出模糊的景象——似乎是一座雪山。
“它在指引方向。”苏挽棠惊道,“指向另一片碎片的位置!”
谢听澜心中一动。
如果碎片之间能互相感应,那么……那个人手中已有的碎片,是不是也能感应到这片碎片的所在?
他立刻收敛内力,碎片的光华渐渐黯淡,恢复平静。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临渊城。”他沉声道,“这片碎片在我手里,就像一盏明灯,随时可能被那个人找到。”
“可是你的伤……”
“顾不上了。”谢听澜将碎片收起,“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两匹马和一些干粮。午时之前,我们必须出城。”
他换了身衣服,重新易容,悄然离开客栈。
苏挽棠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立不安。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那些可疑的身影,心中恐惧越来越深。他想起祖父临死前的惨状,想起这三年来夜夜噩梦,想起刚才望月塔下的生死搏杀……
他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真的能……报仇吗?
忽然,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很密集,不止一个人。
苏挽棠心头一紧,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去。
三个黑衣人正挨个房间搜查。他们已经查到了隔壁房间,很快就要查到这里了。
他脸色煞白,后退几步,慌乱地寻找藏身之处。
床下?柜子里?还是……窗外?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间。”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门被推开了。
苏挽棠躲到了屏风后面,屏住呼吸。
三个黑衣人走进房间,目光锐利地扫视。一人检查床铺,一人翻找行李,一人……走向屏风。
苏挽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黑衣人伸手,就要掀开屏风——
“砰!”
窗户忽然被撞开!
一道人影如猎鹰般扑入,剑光一闪,三个黑衣人同时倒地,咽喉处各多了一个血洞。
谢听澜落地,收剑。
“走。”他抓起苏挽棠,“他们的人马上就到。”
两人从窗户跃出,落在后巷。巷口停着两匹快马,马鞍上挂着干粮和水袋。
他们翻身上马,催马疾驰。
马蹄声惊动了街道上的黑衣人,呼哨声此起彼伏,更多的追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谢听澜一马当先,铁剑开路。剑光所过,人仰马翻。苏挽棠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却咬紧牙关,紧握缰绳。
两匹马冲出临渊城,奔上通往西北的官道。
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
箭矢如雨,从后方射来。谢听澜回剑格挡,但左臂中了一箭,深入臂骨。
“谢公子!”苏挽棠惊呼。
“别管我!”谢听澜咬牙拔出箭矢,撕下衣襟缠住伤口,“往前跑!别回头!”
两匹马在官道上狂奔。
追兵越来越近。
忽然,前方出现一条岔路。一条继续向西北,通往漠北;一条折向西南,通往苗疆。
“分头走!”谢听澜当机立断,“你去苗疆!我去漠北!三个月后,七月十五之前,在昆仑山脚下的‘忘尘客栈’会合!”
“可是……”
“没有可是!”谢听澜厉声道,“碎片在谁身上,谁就是靶子。分头走,才能分散追兵!”
他将怀中的天机镜碎片取出,塞给苏挽棠:“你拿着!去苗疆,找蛊寨的人帮忙,他们擅长隐匿和用毒,能帮你躲过追杀!”
苏挽棠握紧碎片,眼中含泪:“谢公子,你……”
“快走!”谢听澜一鞭抽在苏挽棠的马屁股上。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冲向西南岔路。
谢听澜则调转马头,冲向西北。
追兵在岔路口犹豫片刻,分出一半追向苏挽棠,另一半继续追谢听澜。
官道上,烟尘滚滚。
两匹马,两个人,向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荒野尽头。
雨,又开始下了。
江南的雨,绵绵密密,如丝如雾,润湿了青石板路,也润湿了远行人的衣衫和心事。
而在临渊城最高的那座茶楼上,清虚真人站在窗前,望着雨幕中远去的烟尘,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
信上只有四个字:
“镜碎已分,南北各行。”
他沉默良久,缓缓将信纸在油灯上点燃。
火舌吞没了字迹,灰烬飘落。
“开始了。”他喃喃自语,“这场延续了五十年的因果,终于……开始了。”
窗外,雨更大了。
仿佛整个江南,都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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