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三年六月初四,巳时,野马川南大营。
中军帐内弥漫着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味。刘光世坐在主位,两侧是昨夜追击时被流矢所伤左肩缠着绷带的王渊等将领,还有刚刚赶到的阻卜大酋长忽察儿以及白达旦部秃忽思等人。
帐帘一掀,医官沈怀仁快步走入,脸色凝重。
“伤亡清点完了?”刘光世问。
“回将军。”沈怀仁将册子呈上,“阵亡四千七百三十八人,其中军官一百二十四人。重伤八百九十二人,轻伤七千余。第五军伤亡最重,种浩将军身中七创,现在还在昏迷。”
帐内一片死寂。
王渊打破沉默:“金军那边?”
“遗尸一万一千三百余具,俘获重伤三百二十一人。从尸骸看,多是女真本部精锐,还有部分契丹附庸军。”孙恪补充道,“缴获完好战马一千四百匹,伤马已就地处理。”
刘光世翻看着册子,手指在阵亡那栏停了许久。王渊却看向忽察儿:“大酋长昨日来得及时。若非贵部出现在金军后方,这一仗……胜负难料。”
忽察儿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老夫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草原人重诺,既然答应归附大宋,自然不会食言。”
“但贵部并未参战。”刘光世淡淡道。
“刘总管的意思是?”忽察儿眯起眼睛。
“若昨日贵部两万骑从后方突击,配合我军正面攻势,完颜银术可那三万人都得留在这里。”刘光世盯着忽察儿,“可你们只停留在三十里外,摇旗呐喊——这算哪门子参战?”
帐内气氛骤然紧张。
忽察儿身后的几名草原头领手按刀柄。宋军将领也微微直起身子。
“刘总管。”王渊开口,语气平和,“大酋长能率军前来,已是信义之举。草原各部新附,与我军尚无配合默契,贸然突击反而可能自乱阵脚。”
忽察儿深深看了王渊一眼,缓缓道:“王将军说得对,也不全对。老夫确实有顾虑——两万草原骑冲锋起来,你们宋军分得清敌我?你们那些火器,打过来时认不认草原人的袍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再者,草原儿郎的命也是命。昨日那一仗,老夫在远处看得清楚。金军冲锋,一波接一波,跟送死没两样。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冲?因为完颜银术可在后面督战,退者斩。换成我草原儿郎,老夫舍不得这样用。”
刘光世还要说什么,王渊用眼神制止了他。
“大酋长说得在理。”王渊点头,“此战暴露出我军与草原联军协同的诸多问题。接下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联合作战规程——旗号、口令、进退信号,都得统一。”
忽察儿神色稍缓:“正该如此。”
“第二件事。”刘光世转向众将,“这一仗,咱们哪里打得好,哪里打得不好,都说说。”
孙恪第一个开口:“火炮使用有问题。二十门红衣炮齐射,声势是大,但对付分散冲锋的骑兵,效果打了折扣。我建议下次改成梯次射击——十门一组,轮番开火,保持持续压制。”
“还有燧发枪队。”一个脸上带伤的中年将领——正是第五军副指挥使赵猛——沉声道,“三排轮射在训练时好用,但真打起来,尤其阵线被冲乱后,士兵容易慌。我亲眼看见好几个新兵,第一排放完就往后跑,忘了该退到第三排装弹。”
“训练和实战是两码事。”刘光世叹气,“平日练得再熟,见血就懵。昨日第一道防线崩得那么快,就是因为新兵太多。”
“老兵也慌。”王渊平静地说,“我冲上去的时候,看见一个打了三年仗的都头,手抖得装不进火药。”
他环视众人:“所以问题不在新兵老兵,在于——咱们还没找到火器部队面对骑兵冲锋时,最有效的战法。”
帐内陷入沉思。
这时,亲卫入帐通报:“将军,俘营那边……金军伤兵闹事。”
俘营设在河边下游,与主营相隔半里。
当刘光世率领众将和监军赞画赶到时,场面已经控制住。十几个金军伤兵被按在地上,其中一人还在嘶吼,用的是生硬的汉语:
“杀了我!有本事杀了我!”
王渊走到那人面前。这是个年轻的女真兵,左腿齐膝而断,伤口胡乱裹着布条,渗着黑血。脸上有火烧的痕迹,右眼只剩一个血窟窿。
“叫什么名字?”王渊用女真语问。
年轻兵愣了一下,随即咬牙:“完颜术列!银术可将军的亲卫!”
“伤成这样还闹,想求死?”
“你们宋狗……假仁假义!”完颜术列啐了一口血沫,“要杀就杀,治好了再杀,算什么好汉!”
王渊蹲下身,与他对视:“谁告诉你治好了要杀?”
“都这么说!汉人抓到女真人,剥皮抽筋……”
“那是辽国。”王渊打断他,“大宋不杀俘,不虐俘。伤治好了,愿意留下的编入辅兵,不愿意的,等仗打完放你们回家。”
完颜术列愣住,独眼里满是怀疑。
“不信?”王渊起身,对医官道,“给他用最好的药,腿伤处理好。他要死,也得明明白白地死。”
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完颜术列突然喊,“你……你真放我们回家?”
“陛下有旨,华夏万民,无论汉、契丹、女真、草原诸部,皆为一体。”王渊回头,“女真人也曾是辽国子民,如今是大宋子民。仗打完了,都是同胞。”
年轻兵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号啕大哭。
哭声会传染。很快,俘营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呜咽。这些昨日还悍不畏死的金兵,此刻像孩子一样哭着。
王渊走出俘营,刘光世跟上来,低声道:“王将军,这么许诺……会不会太早?万一朝廷那边……”
“官家那边,末将担着。”王渊望着河对岸正在清理的战场,“这一仗死了快五千人,够了。杀俘除了泄愤,没有任何好处。”
“可女真人凶悍,万一伤好了再反……”
“所以要用对方法。”王渊停下脚步,“刘总管,你记得咱们在陇右收编的西夏兵吗?一开始也闹,后来呢?”
刘光世想了想:“给田,给屋,娶妻生子……现在成了最守边的那批人。”
“人就是这样。”王渊继续往前走,“有家,有业,有盼头,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女真人为什么死战?因为他们只有两条路——打赢,抢汉人的东西活;打输,饿死在白山黑水。”
他转身,目光灼灼:“咱们要给他们第三条路。”
午时,王渊在医疗营帐里,见到了从昏迷中醒来的种浩。
“将军……”种浩想坐起来,被王渊按住。
“躺着。”王渊在榻边坐下,“身上七处伤,最深的离心脏只差一寸。命大。”
种浩苦笑:“没死成……让将军笑话了。”
“死容易。”王渊递过一碗水,“活着把仗打赢,难。”
种浩接过碗,手在抖。喝了两口,他忽然问:“我第五军……还剩多少?”
“阵亡二千九百余人,重伤一千四百,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王渊声音平静,“然建制还在,补充兵三日后到。”
种浩闭上眼睛,碗里的水漾出涟漪。
“栓柱那孩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胸口被马刀贯穿,没受罪。”
“李老根呢?”
“杀了七个金兵,肠子断了,走的时候很平静。”
种浩睁开眼,眼眶通红:“将军,我……我没带好他们。”
“不,你带得很好。”王渊拍拍他的手,“第一道防线顶住了八波冲锋,换了别的军,早崩了。第五军的兵,死战不退,这是你的功劳。”
“可他们死了……”
“当兵的,迟早有这么一天。”王渊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外面忙碌的营地,“我十七岁从军,第一仗就死了三十七个同乡。当时我也问: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我还活着?”
他回头:“后来想明白了——活着的人,得替死了的人,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种浩深吸一口气:“将军,接下来……怎么打?”
“完颜银术可退到百里外的狼居胥山,正在收拢残部。金军此战虽败,但主力尚存,估计还有两万余人。”王渊走回榻边,“陛下从幽州来信,中路宗泽老将军已北上牵制完颜娄室部,东路韩世忠将军也在向辽东施压。咱们西路的目标很明确——”
他在地图上一点:“在入冬前,拿下狼居胥山,把金军彻底赶出草原。”
“可咱们也伤了元气……”
“所以需要时间。”王渊收起地图,“至少一个月,整补、练兵、与草原各部磨合。这一个月,完颜银术可不会闲着,他一定会想办法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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