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的红圈又多了一个。
苏小小拿着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犹豫了一下，然后落下去。圆珠笔的墨水渗进纸张纤维，画出一个不太圆的圈。圈住了“25”这个数字。十二月二十五号。她盯着那个圈看了几秒钟，笔没动，墨水在笔尖聚成一小滴，随时可能掉下来。
她放下笔。
手指按在日历纸上，按在那个红圈上。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光滑，甲床是健康的粉色。手指微微用力，纸张凹陷下去，发出细微的皱褶声。
窗外在下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不大，细细碎碎的，像盐，像糖霜。落在玻璃上就化了，变成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外面的一切都模糊了，树，楼，路，都罩在一层白色的纱里。
房间里很暖和。
暖气片在墙角，金属表面烫得能看见热浪扭曲空气。窗户玻璃内侧凝了一层白雾，用手指一划就能画出痕迹。
小星坐在纸房子里。
门开着，她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框。身上穿着新做的毛衣，米白色的，毛线很细，织得很密。苏小小花了三个晚上织的，手指被针扎了好几次。毛衣有点大，袖子长了一截，需要挽起来。
她看着窗外，看着雪。
雪对她来说太大了。每一片雪花都像枕头，落下来能把她盖住。但隔着玻璃，隔着房间，雪就成了风景，成了远处发生的事，不关她的事。
苏小小站起来。
椅子腿刮擦地板，声音刺耳。她走到窗边，脸贴近玻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成更大一片白雾。她用手指在白雾上画了个笑脸，两个眼睛，一个弯弯的嘴。画完了，退后一步看。笑脸很快模糊，融化，消失。
她转身走回桌边。
日历摊在那里，十二月的页面。已经画了五个红圈。五号，十号，十五号，二十号，二十五号。每个圈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她坐下，手肘撑在桌面，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盯着日历，眼神空空的，像在看，又像没看。
小星从门槛上站起来。
她走进房子里面，走到窗户边。塑料纸窗户透光，能看见苏小小的背影。背挺得笔直，但肩膀垮着，像扛着什么重东西。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暖气片偶尔发出的咔哒声，金属热胀冷缩的声音。还有窗外的风声，呜呜的，像远处有人在哭。
苏小小忽然动了一下。
她伸手拿起日历，翻到下一页。一月。空白的，还没画圈。她盯着空白的页面看了很久，然后翻回来，翻到十二月，盯着那些红圈。
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
没有节奏，乱敲。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指甲敲在木头上，笃，笃，笃。
敲了几分钟，停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热气在空气里变成白雾，很快散掉。她站起来，走向柜子。打开柜门，里面塞得满满的。衣服，书，杂物。她蹲下来，开始整理。
一件一件拿出来，叠好，又放回去。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拖延时间。叠到一件厚外套时，她停住了。外套是羽绒的，深蓝色，领子上有毛。她摸着那件外套，摸了很久。
然后她站起来，拿着外套走到床边，把外套放在床上。又走回柜子，拿出围巾，手套，帽子。都放在床上，堆在一起。
堆好了，她站在床边看着那堆东西。
冬天的衣服。
回家的衣服。
小星在纸房子里看着她。
看着那堆衣服，看着苏小小站在床边的背影。肩膀还是垮着，头低着，头发从耳后滑下来，遮住半边脸。
雪下大了。
从盐粒变成鹅毛，一片一片，悠悠地落。窗玻璃上的水珠更多了，汇成小股往下流。外面的世界更模糊了，像隔了层毛玻璃。
苏小小转身，走回桌边。
她没坐下，站着，看着纸房子，看着里面的小星。看了很久，眼神复杂。有温柔，有不舍，有焦虑，有犹豫。
她走过来。
弯下腰，脸凑近纸房子的窗户。呼吸的热气在塑料纸上凝成白雾，遮住了里面的视线。小星往后退了一步。
苏小小用手擦掉白雾。
“小星。”
她叫了一声，声音轻轻的。
小星看着她。
“要放假了。”
苏小小说，声音还是轻轻的，像怕吵醒什么。
小星没反应。
“寒假。一个月。从一月十号开始，到二月十号。”
苏小小停顿了一下，喉咙动了动。
“我要回家了。”
她说最后三个字时，声音更轻了，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星站着，看着她。毛衣的袖子太长，垂下来，盖住了手。她没动，没说话，只是看着。
苏小小伸出手，手指从门洞伸进来。指尖很凉，碰到小星的脸颊时，小星缩了一下。
“你……你怎么办呢。”
苏小小说，手指停在那里，没再往前。
小星看着那只手指。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光滑。指尖因为冷而微微发红。
苏小小收回手。
她直起身，在床边坐下。床垫凹陷，发出弹簧的呻吟。她看着那堆冬天的衣服，又转头看向纸房子，看向小星。
眼神在衣服和小星之间来回移动。
像在权衡，像在抉择。
小星从房子里走出来。
走到门槛上，站着。毛衣太大了，下摆垂到脚踝，像裙子。她看着苏小小，看着那堆衣服，看着窗外的大雪。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
很慢，但确实在下沉。像石头扔进深井，一直往下掉，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底。
苏小小站起来。
她走到柜子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是一些杂物，盒子，袋子。她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铁盒。铁盒是红色的，上面印着白色的小花，漆已经掉了些，露出底下银色的金属。
她拿着铁盒走回床边，坐下。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些零碎的东西。发卡，钥匙扣，电影票根，还有几张照片。
她拿出照片。
第一张是全家福。父母和她，站在一棵树下，都笑着。她大概十岁的样子，扎着两个辫子，门牙缺了一颗。
她看了几秒钟，放下。拿起第二张。是她和高中同学的毕业照，一群人挤在一起，做鬼脸。
放下。拿起第三张。
这张是她自己。在大学校园里，站在图书馆前，秋天，落叶满地。她穿着风衣，头发被风吹乱，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睛。
她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手指摩挲着照片边缘，一下一下，很轻。
然后她放下照片，抬起头，看向小星。
眼神变了。
变得更坚定，但也更悲伤。
“我不能带你回家。”
她说，声音清晰，不再轻轻的了。
小星站在门槛上，没动。
毛衣太大，风从门缝吹进来，吹得毛衣下摆微微晃动。
苏小小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日历。翻到一月，空白的页面。她拿起笔，在十号上画了个圈。红圈，墨水渗进纸张。
“十号。”
她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十号上午的车票。回家。一个月。”
她放下日历，走回床边，在铁盒里翻找。找出一张车票，打印的，折了几道。她展开车票，上面有日期，时间，车次，座位号。
一月十号。上午九点二十。高铁。六车厢。靠窗。
她把车票放在床上，放在那堆衣服旁边。
然后她转身，看向小星。
“我不能带你回家。”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有点哑。
“我爸妈……他们会发现的。他们一定会发现的。我妈会翻我的东西，一定会。她总是这样，说是帮我整理，其实就是翻。”
她咬了咬下嘴唇，那里有点干，起皮了。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能……可能会把你当成怪物，可能会扔掉，可能会……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头发跟着晃动。
“我不能冒这个险。”
小星还是站着，没动。
心里那块石头还在往下掉。已经掉得很深了，深到听不见落地的声音。
苏小小走过来。
她在纸房子前蹲下，脸和小星平视。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太干。
“我得把你留在这里。”
她说，声音又变轻了。
“留在宿舍。我会给你准备好食物，水。很多很多，够吃一个月的。我会把暖气开着，不会让你冷。窗户我会关紧，不会有风。”
她的手指伸过来，碰了碰小星的脸颊。指尖还是很凉。
“你会没事的。一个月很快，真的很快。你看，十二月不就这么过去了吗？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的手指移到小星的头发上，很轻地捋了捋。
“等我回来。我二月十号就回来，一开学就回来。然后我们又可以像现在这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
她停住了，没说完。
小星看着她。
看着那双红红的眼睛，看着那张年轻的脸，看着那张嘴里说出的话。
留在这里。
一个月。
独自。
食物，水，暖气。
等。
石头到底了。
咚的一声，很闷，在胸腔里回荡。
苏小小收回手，站起来。她走到柜子前，开始翻找食物。饼干，面包，方便面。她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堆在桌上。
堆成一座小山。
然后她找出一个小碟子，掰了一块饼干，捏碎，放进去。又找了一个瓶盖，倒满水。推到纸房子门口。
“你看。”
她说，指着那座食物小山。
“这么多。够吃很久很久。我还会去买更多，买你爱吃的面包，买牛奶，买火腿肠。都给你准备好。”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快，像是在说服自己。
“水我也会准备好。用一个大碗，装满满一碗水，放在旁边。你渴了就可以喝。”
她走到暖气片旁，摸了摸温度。烫，她缩回手。
“暖气我会一直开着。不会关的。宿管不会查的，寒假可以留校，暖气不会停。你会很暖和的，不会冷。”
她走回桌边，看着小星。
“窗户我也会关紧。你看。”
她走到窗边，用力推了推窗户。窗户已经锁死了，推不动。她又检查了缝隙，用手指摸了摸，确认没有漏风。
“都关紧了。没有风，没有冷空气进来。”
她走回来，在椅子上坐下。手肘撑在桌面，双手捂着脸。
捂了一会儿，放下。
“你会没事的。”
她又说了一遍，这次更像是在祈祷。
小星从门槛上走下来。
走到小碟子边，坐下。拿起一块饼干屑，放进嘴里。饼干屑很干，在嘴里化成粉末，黏在舌头上。她需要喝水才能咽下去。
她喝了一口水。
水是凉的，顺着喉咙往下流，一直凉到胃里。
苏小小看着她吃，看着她喝。眼神温柔，但温柔底下藏着焦虑，藏着不安，藏着愧疚。
“对不起。”
她忽然说，声音很小。
小星抬起头。
“对不起。”
苏小小又说了一遍，声音大了点。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能带你回家，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只能这样……只能把你留在这里。”
她的眼睛更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她问，声音带着哭腔。
小星没回答。
她继续吃饼干屑，喝水。一口一口，机械地。
苏小小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脸埋在枕头里，肩膀微微颤抖。但没有声音，没有哭声，只是颤抖。
过了一会儿，颤抖停了。
她坐起来，脸很平静，除了眼睛还有点红。她深呼吸了几次，然后站起来，走到桌边，继续整理食物。
饼干，面包，方便面。分门别类放好。又找出几个塑料袋，把食物装进去，封口。一袋一袋，整齐地码在桌角。
然后她找出一个大碗，塑料的，红色。去卫生间接满水，端出来，放在桌子的另一角。
水很满，稍微一晃就会溢出来。
她放得很小心，放稳了，退后一步看。
食物堆，水碗，纸房子。
都在桌上，形成一个三角。
她看着这个三角，看了很久。然后走过去，拿起纸房子，连房子带小星一起，捧起来。
捧到眼前。
“小星。”
她叫了一声。
小星在房子里，透过窗户看着她。
“我会想你的。”
苏小小说，声音很轻。
“真的。我会每天都想你。想你在干什么，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冷不冷，怕不怕。”
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房子的墙壁。
“我也会想，我这样做对不对。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对不对。”
她停顿了一下。
“但我没有别的办法。真的没有。”
她把房子放回桌上，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她转身，开始收拾行李。
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围巾，手套，帽子。洗漱用品，毛巾。书，笔记本。一件一件，有条不紊。
行李箱很大，黑色的，轮子有点卡。她把它摊开在地上，蹲着整理。背影看起来很单薄，肩膀瘦削，脊椎骨节明显。
小星在纸房子里看着。
看着她收拾行李，看着她把属于她的东西一件一件装进去，看着她准备离开。
一个月。
三十天。
七百二十个小时。
四万三千二百分钟。
独自。
食物，水，暖气。
等。
心里那块石头到底了，现在开始往上升。不是浮起来，是被什么东西往上顶。顶得很慢，但确实在往上。
顶到喉咙。
堵在那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苏小小整理好了行李。
拉链拉上，咔哒一声。她把行李箱立起来，靠在墙边。然后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蹲太久，腿麻了。
她走到窗边。
雪还在下。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橙黄色的光里，雪花像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
外面有人在打雪仗，笑声传进来，很远，很模糊。
苏小小看着，看了很久。然后她拉上窗帘。
厚厚的窗帘，遮光的那种。一拉上，房间就暗了，只有桌上的台灯亮着，昏黄的光圈。
她走回桌边，坐下。
看着纸房子，看着小星。
“还有两个星期。”
她说，声音很平静。
“两个星期后，我就走了。”
她伸出手，手指轻轻碰了碰小星的头。
“这两个星期，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做新衣服，陪你玩，陪你说话。”
她的手指移到小星的脸颊，很轻地摸了摸。
“让你记得我。让你等我回来。”
小星看着她。
昏黄的灯光里，苏小小的脸很柔和，眼睛很亮，亮得像有泪光。
“你会等我的，对吧？”
她问。
小星没回答。
苏小小笑了，笑容很苦。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会等的。你还能去哪呢？除了这里，你还能去哪呢？”
她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也是。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呢？”
房间里很安静。
台灯的光晕染开来，把一切都罩在柔和的黄色里。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晃动。
小星从房子里走出来。
走到桌面上，走到苏小小的手边。她伸出手，很小很小的手，按在苏小小的手背上。
皮肤贴着皮肤。
温度互相传递。
苏小小低下头，看着那只小手。看了很久，然后她翻过手，让小星站在她的掌心。
“小星。”
她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
小星抬头看着她。
苏小小的眼泪掉下来。
一颗，砸在掌心的边缘，溅开。第二颗，砸在小星旁边，湿了一小块皮肤。
“对不起。”
她又说。
“对不起。”
小星站在掌心里，看着那些眼泪。眼泪很大，每一滴都像小水洼。温度比皮肤高，烫烫的。
她伸出手，碰了碰其中一滴。
手指沾湿了。
苏小小看着她的动作，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停地掉，像断了线的珠子。
但她没有声音，只是流泪。
安静的流泪。
小星站在泪水中，看着这个哭泣的巨人。
这个要离开她的人。
这个把她留在这里的人。
这个给她食物、水、衣服、房子的人。
这个抚摸她、触碰她、叫她小星的人。
这个……主人。
心里那块石头顶到了喉咙，现在顶到了嘴里。
满嘴的苦涩。
咽不下去。
她跪下来，坐在掌心里。手掌很软，因为泪水而湿润。温度很高，像发烧。
苏小小用另一只手擦眼泪，擦不干，越擦越多。她干脆不擦了，任由眼泪流着。
“我会回来的。”
她哭着说，声音破碎。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保证。你等我，等我回来。然后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像现在这样，永远在一起。”
小星坐在掌心里，低着头。
看着掌心的纹路，被泪水浸湿，变得更清晰。生命线长长的，感情线弯弯曲曲。
永远在一起。
一个月后。
或者，再也不。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此刻，她在这个人的掌心里。这个人在哭，在说对不起，在说会回来。
而两个星期后，这个人会离开。
留下她。
独自。
食物，水，暖气。
等。
台灯的光渐渐暗下去。
灯泡老了，发出的光不如以前亮了。昏黄的光圈在缩小，阴影在扩大。
苏小小哭够了。
眼泪停了，眼睛肿得像桃子。她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干脸。然后小心地把小星放回纸房子，放在绒布地毯上。
“睡觉吧。”
她说，声音还带着哭腔。
她站起来，关了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点路灯光，很暗，很模糊。
她爬上床，躺下。
背对着这边，蜷缩着，像婴儿。
小星躺在绒布地毯上，看着黑暗。
听着苏小小的呼吸声，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远处模糊的笑声。
心里那块石头还在嘴里。
苦涩。
咽不下去。
她闭上眼睛。
黑暗里，时间开始倒计时。
两个星期。
十四天。
三百三十六个小时。
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钟。
然后。
离开。
独自。
等。
她在黑暗中蜷缩起来。
像苏小小那样，像婴儿那样。
毛衣太大了，裹着她，像襁褓。
温暖。
但即将变冷。
她睡着了。
梦里，大雪纷飞。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很小，很小。
雪一直下，一直下。
要把她埋起来。
她没动。
就站着。
等着被埋。
或者，等着被找到。
窗外的雪还在下。
覆盖一切。
覆盖路，覆盖树，覆盖楼。
覆盖这个城市。
覆盖这个房间。
覆盖这个纸房子。
覆盖这个小小的，即将被留下的生命。
夜很深了。
路灯的光在雪地上反射，整个世界都是冷冷的蓝白色。
安静。
彻底的安静。
只有雪落的声音。
簌簌的。
像叹息。
像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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