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安抚使司后院的书房内，窗扉半开。几缕带着暖意的风穿堂而过，拂动了案几上堆积的文牍边角，也搅动了室内沉凝的空气。光影在青砖地上缓慢移动，窗外传来隐约的蝉鸣初试，预示着炎夏将至。高鉴刚自临邑返回，正想着如何进一步简化赋税、鼓励商旅往来的措施，试图在夏收前为齐郡的恢复再多注入一些活力。
就在这时，书房外响起急促却克制的脚步声。亲卫都尉葛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清晰：“主公，魏先生有紧急军情呈报。”
“进。”高鉴放下手中的笔。
门被推开，魏征步履稍快步入，素来沉静的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他手中捏着一封以火漆密封、边角略显皱褶的公文，未及寒暄，径直将公文呈到高鉴面前。
“主公，济北郡，刘苍邪将军急报。”
高鉴心头微微一紧，接过公文，迅速拆开火漆。信是刘苍邪亲笔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书写时心情激愤。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兖州豪帅徐圆朗，遣部众约千余骑，于两日前突然越境，袭扰东平郡所属之宿城！幸得因春耕后加强边境巡哨，及时发现。然而，徐部并未尝试攻城，其目标明确——城外大片已然泛黄、距离收割仅剩半月左右的冬小麦田！
信中提到，这伙骑兵行动迅捷，分工明确，一部分在外围警戒游弋，驱散试图靠近的零星守军与农人，另一部分则下马挥镰，疯狂抢割熟麦。他们动作极快，抢掠范围约方圆数里，割走麦穗后即刻捆载上随行的驮马、大车，然后毫不恋战，迅速脱离，向鲁郡方向退去。刘苍邪闻讯率骑兵赶至时，只见到一片狼藉的麦田和少数被驱赶时受伤的百姓。他已下令沿线戍堡加强戒备，游骑前出侦察，并急报历城。
“徐圆朗……”高鉴放下信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乃是兖州本地有名的豪强，据魏征此前收集的情报，此人于大业十三年（617年）正月末趁天下大乱之际起兵，凭借其在本地的势力与声望，迅速席卷了鲁郡、东平郡的大片区域，部众一度膨胀至两万余人，成为山东地区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更重要的是，二月末，徐圆朗已公开宣布依附于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瓦岗李密！
魏征见高鉴看完，不等他发问，便沉声补充道：“徐圆朗此人，籍贯兖州，世为豪族，颇有权谋，骁勇善战，在当地根基深厚。其部众虽号称两万，实则核心战兵不过数千，余者多为裹挟的流民或地方依附的小股势力，军纪谈不上严明，劫掠成性。依附李密后，虽得‘鲁郡总管’等虚衔，实则依旧保持相当独立性，听调不听宣。此番突然越境割麦，看似小规模骚扰，但其时机、目标，皆耐人寻味。”
高鉴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目光锐利地看向魏征：“玄成的意思是……这次挑衅，背后可能有李密的影子？”
魏征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得不虑。徐圆朗新附李密不久，亟需表现以固其位。而我军自去岁末东进以来，先破王薄于济北，再夺其齐郡根基，虽未公然与瓦岗为敌，然鲸吞之势，已隐然与瓦岗东进战略形成潜在冲突。李密志在天下，岂能坐视身侧崛起强邻而无动于衷？”
他走到悬挂的巨幅山东舆图前，手指点向鲁郡与东平、济北交界处：“徐圆朗部虽号称剽悍，然其起兵未久，内部整合未毕，战力有限。若无更强力后台授意或默许，以其目前实力与处境，应不敢主动撩拨我军锋芒，行此虎口夺食之举。毕竟，刘苍邪将军坐镇济北，非是易与之辈。此次行动，规模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造成实质损失、试探我军反应与底线，却又未真正攻城略地，避免引发全面冲突，留有转圜余地。此等分寸拿捏，不像是一介莽夫所为，倒更像是一次有预谋、有节制的试探。”
高鉴盯着地图上那片被标注为“徐圆朗”的区域，眼神冰冷。冬小麦即将收获，这批被抢割的粮食，不仅是百姓辛苦半年的指望，也是他计划中补充军资的重要来源。徐圆朗此举，无异于直接在他的碗里抢食，更是对他权威的公然挑衅。
“试探？”高鉴冷哼一声，“试探我高鉴是泥捏的，还是铁铸的？”
魏征转过身，面对高鉴，语气坚定：“主公，正因可能是试探，我们更须慎重应对，但绝不能示弱！若我方反应软弱，或只作口头抗议，非但徐圆朗气焰会更嚣张，恐引来李密更大规模的干涉，甚至周边其他观望势力也会觉得有机可乘。届时，我将疲于应付各方骚扰，东进整合山东之战略，必将受阻。”
“那依玄成之见，当如何？”高鉴沉声问道。
魏征早已思虑成熟，清晰答道：“主公，我军既定方略，乃是稳固齐郡，抢抓夏收，积蓄实力，待夏收后，再图北海、莱州、高密，廓清山东东部，最后才解决西面鲁郡之徐圆朗，便可以与瓦岗势力分庭抗礼。此乃长远之策，不应因此次挑衅而轻易动摇。”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然，长远归长远，眼前之辱，不可不报，底线之威，不可不立！故，属下建议：第一，即刻令刘苍邪将军，增派精锐游骑，前出至东平郡边境，甚至可择机小股越境，对徐圆朗控制区边缘进行反制性袭扰，打击其巡哨、劫其粮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须让徐圆朗知道，犯我疆界，必付代价！”
“第二，以主公名义，起草措辞严厉的檄文，送往鲁郡，斥责徐圆朗无端犯境、劫掠百姓之恶行，要求其严惩肇事部属，赔偿损失，并保证不再越界。檄文可广为传播，占据道义高地。”
“第三，”魏征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冷意，“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加速夏收后的军事准备。一旦齐郡粮足兵精，便要迅速行动，以雷霆之势，先扫平北海綦公顺，再下莱州、高密，彻底稳固东方。届时，我军后方无忧，实力大增，再看徐圆朗乃至其背后的李密，还敢如何嚣张？若李密真敢为徐圆朗出头，大举来犯……”
魏征没有说完，但眼中闪烁着智谋与决心交织的光芒。
高鉴霍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沉默了片刻。夏风带着燥热吹入，却吹不散他胸中升腾的怒意与决断。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斩钉截铁：
“玄成所言，正合我意！长远方略不变，但眼前这口气，绝不能咽下！传令刘苍邪：加强济北、东平沿线戒备，侦察徐圆朗部动向。若其再有异动，哪怕只是小股骚扰，准其酌情反击，不必请示！务必打出威风，让徐圆朗知道疼！”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同时，告诉定澄，邹平一线的整训要加快。夏收之后，我要看到一支随时能拉出去打硬仗的精兵！李密若真想借着徐圆朗这条狗，来我山东地盘上凑凑热闹……”
高鉴的目光扫过魏征，扫过地图上瓦岗势力所在的西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就崩掉他满嘴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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