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老汉的手与陈志远的手相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没有想象中的光芒万丈，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切都发生在寂静中，却比任何喧嚣都更震撼人心。
陈志远感到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入。
那不是普通的热，而是一种生命本源的温度，像是春日的阳光融化了冬日的坚冰，像是干涸的河床重新涌出清泉。暖流顺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所过之处，那些因为衰老而僵硬的经脉、萎缩的肌肉、枯竭的气血，都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重新焕发生机。
与此同时，李老汉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一种奇异的“褪色”。他灰黑的头发重新变回花白，脸上刚刚恢复的一些年轻迹象迅速消退，皱纹重新深刻，背也佝偻下去。更重要的是，他右脸上那些浮肿、青黑的溺水痕迹，开始慢慢淡去。
“这是......”玄明瞪大了眼睛。
“他在归还的不仅仅是阳寿。”清风道长低声道，“还有他死亡时的怨气和痛苦。陈施主当初被吸走的，是四十年的生命精华；而此刻归还的，是四十年纯净的生命力。”
陈志远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先变化的是手。
那双布满皱纹、青筋凸起、长着老人斑的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年轻。皮肤变得紧致光滑，老人斑消失不见，指甲重新泛起健康的粉红色。然后变化向上蔓延——手腕、小臂、手肘......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有力心跳。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活力，不再有那种衰老者的喘息和无力。
最后的变化在脸上。
陈志远感到面部肌肉在微微抽搐，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新生的麻痒。他伸手去摸——皱纹在消失！那些深如刀刻的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正一条条淡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松弛的皮肤重新变得紧致，下垂的眼角恢复了年轻的弧度。
“镜子......”他嘶哑地说。
玄明赶紧从背囊里取出那面铜镜。陈志远颤抖着接过，借着引魂灯的光芒看向镜面。
镜中的脸，从额头开始发生变化。
花白的头发，从发根开始重新变黑。不是染黑，而是一种从内而外的、生命力的回归。灰白色像退潮般从发梢褪去，乌黑油亮的发色重新涌现。鬓角的白发消失了，头顶的白发消失了......
然后是面容。
六十岁的苍老容颜，像是被时光倒流的河水冲刷，一点点恢复到二十岁的模样。眼睛重新变得明亮有神，不再有老年人的浑浊；嘴唇恢复了血色和饱满；下颌的皮肤不再松垂，脖颈上的皱纹也消失不见。
当最后一丝皱纹从眼角消失时，陈志远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他自己的脸。三天前的自己，二十岁的陈志远。
“我......我回来了......”他喃喃自语，伸手抚摸脸颊。触感是年轻的、有弹性的皮肤，不再是那种松垮粗糙的衰老质感。
他抬起头，看向李老汉。
这一看，让他心头一震。
李老汉已经变回了初见时的模样——不，比那时更加苍老、更加虚弱。他头发全白，脸上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刻出来的，背佝偻得几乎直不起来。他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在夜色中像是随时会消散的雾气。
但奇怪的是，他脸上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陈公子......”李老汉开口，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你......你变回来了。”
“李老伯！”陈志远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李老汉的鬼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维持实体了。
清风道长及时上前，将一张符纸贴在李老汉心口。金光闪烁，李老汉的身体稍微凝实了些。
“你剥离了所有阳寿，鬼体即将消散。”道长沉声道，“这定魂符可保你七日。七日之内，贫道定会履行承诺。”
李老汉点点头，目光转向陈志远：“陈公子，老朽......最后求你一件事。”
“您说！”陈志远眼眶发热。
“我家的地址......李家庄村东头第三户，门前有棵老槐树。”李老汉每说一个字，身体就透明一分，“我......和我老婆子的尸骨，应该还在屋里。若有机会......把我们合葬了吧。她等我......等了一辈子......”
陈志远重重点头：“我一定做到！”
“那就好......那就好......”李老汉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他的身体开始化作点点荧光，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飘散。每一粒光点，都是他魂魄的一部分，带着他五十八年人生的记忆：田间劳作的汗水，妻子温粥的香气，年轻时的梦想，老来的困顿，最后的冤屈与怨恨，以及此刻的解脱......
“赵明......报应......”这是他最后的话语，随着光点一同消散在夜风中。
当最后一粒荧光消失时，乱葬岗上恢复了寂静。
陈志远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手中还残留着刚才那股暖流的余温，脸上还有新生肌肤的微痒。但他心里空落落的，没有恢复年轻的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悲凉。
玄明低声念起了《度人经》。清朗的诵经声在夜空中回荡，超度着刚刚消散的亡魂，也安抚着这片土地上游荡的无数冤魂。
清风道长收起法器，走到陈志远身边：“感觉如何？”
陈志远活动了一下手脚——轻盈、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身体......完全恢复了。谢谢道长救命之恩！”他深深一揖。
道长扶起他：“不必谢我。你能恢复，是因为李有田最后选择了善念。若他执迷不悟，贫道也未必能奈何他。”他顿了顿，“鬼物害人，往往是因为心中有执念。化解执念，有时比消灭他们更重要。”
陈志远默然。他想起了李老汉讲述遭遇时眼中的痛苦，想起了他惦记妻子时的温柔，想起了他最后消散时的平静。这个“寿鬼”，到底是个害人的恶鬼，还是个可怜的受害者？
也许，都是。
“道长，您真的能让赵明得到报应吗？”陈志远问。
清风道长望向扬州城的方向，目光深邃：“赵明作恶多端，天理难容。但人间有王法，阴司有阴律。贫道会写一道‘阴状’，上呈城隍，转递东岳大帝案前。同时，也会设法将赵明的罪行告知阳间官府。”
“阴状？”
“就是鬼魂的诉状。”道长解释，“李有田虽已消散，但他与赵明的因果未了。阴司受理后，自会调查。若属实，赵明阳寿将尽，死后也将受地狱之苦。”
陈志远想起李老汉最后那句“报应”，心中稍安。
玄明已经诵经完毕，收拾好了法器。引魂灯的光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温暖。
“走吧，天快亮了。”清风道长说。
三人离开乱葬岗。回头望去，那片坟冢累累的土地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依然阴森，但似乎少了些怨气，多了些平静。
回青云观的路上，陈志远一直在感受自己年轻的身体。每走一步都轻盈有力，呼吸顺畅，视野清晰——这些在衰老时失去的，此刻都显得如此珍贵。
“陈施主，”清风道长忽然开口，“经过此事，你有何感悟？”
陈志远想了想，认真地说：“晚辈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善恶有报，不是虚言。第二，鬼物可怕，但人心之恶更可怕。第三......”他顿了顿，“善良要有锋芒。若我当时多一分警惕，或许就不会......”
“不。”道长打断他，“你做得没错。行善本身没有错，错的是利用善心害人的恶徒。你不能因为世上有恶人，就不再行善。那岂不是让恶人得逞？”
陈志远怔住。
“你要学的，不是收起善心，而是学会分辨。”道长谆谆教导，“真正的善良，需要智慧来守护。就像宝剑需要剑鞘，火焰需要灯盏。无鞘的剑会伤己，无盏的火会焚屋。”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陈志远深深行礼：“晚辈受教了。”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晨光驱散了夜色，也驱散了乱葬岗带来的阴寒。当他们回到青云观时，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山门上，“青云观”三个大字在朝阳中熠熠生辉。
观里的钟声响起，早课开始了。
陈志远在观中休息了一日。这一日，他帮着玄明打扫庭院，挑水劈柴，感受着年轻身体的力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让他感恩不已。
傍晚时分，清风道长将他叫到静室。
“陈施主，这是李有田家的地址。”道长递过一张纸条，“还有这个。”又递过一小袋银子，约莫十两。
“道长，这......”
“收下吧。”道长微笑，“你家中也不宽裕。去李家庄需要盘缠，安葬李有田夫妇也需要费用。这算是观里对你的一点帮助。”
陈志远感动不已，再次拜谢。
“另外，”道长正色道，“你回去后，莫要将此事大肆宣扬。世人多愚昧，恐生流言。只说你得了一场怪病，现已痊愈即可。”
陈志远点头应下。
第二日一早，陈志远辞别清风道长和玄明，下山回家。
走在回扬州的官道上，他脚步轻快。秋风依然萧瑟，但他心中充满了暖意。路过那片乱葬岗时，他驻足片刻，对着那片荒冢深深一揖。
“李老伯，您安息吧。您的冤屈，道长会替您申雪；您的遗愿，我会替您完成。”
进入扬州城时，已是午后。陈志远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东市。他用道长给的银子买了些米面，又给母亲扯了块新布，还买了一包红枣——母亲最爱吃枣。
提着这些东西回到清水巷时，邻居们看到他，都惊呆了。
“志远？你......你怎么......”王大娘指着他，话都说不利索。
陈志远按照道长的嘱咐，微笑道：“前几日得了一场怪病，去青云观求医，道长给治好了。”
“真的全好了？你那天走的时候，明明......”王大娘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青云观的道长真是活神仙啊！”
消息很快传开，邻里们都来看热闹。陈志远一一应对，只说得了怪病，现已痊愈。人们虽然将信将疑，但看到他确实恢复了年轻，也都替他高兴。
推开家门时，王氏正在织布。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哐当！”梭子掉在地上。
王氏瞪大眼睛，看着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乌黑的头发，年轻的面容，挺拔的身姿......那是她的儿子，她二十岁的儿子！
“娘，我回来了。”陈志远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母亲面前。
王氏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温暖的，紧致的，年轻的......不是梦，是真的！
“远儿......我的远儿......”她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这三天，她流干了眼泪，熬白了头发。此刻，所有的担忧、恐惧、绝望，都化作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陈志远也红了眼眶，紧紧抱住母亲：“娘，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母子俩相拥良久。平静下来后，陈志远将这几日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从青云观见到清风道长，到乱葬岗遇到李老汉，到阳寿归还恢复年轻，以及道长的嘱咐。
王氏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念佛：“阿弥陀佛，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也多谢......那位李老伯，最后能幡然醒悟。”
“娘，我答应了李老伯，要将他和他妻子合葬。”陈志远说，“过几日，我想去一趟李家庄。”
王氏点头：“应该的。人家最后把阳寿还给你，这是天大的恩情。咱们得知恩图报。”
晚饭时，王氏做了白米饭，炒了鸡蛋，还蒸了陈志远买回来的红枣。这是三年来最丰盛的一顿饭。母子二人相对而坐，灯光温暖，饭菜香甜，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三天前，却又完全不同了。
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恐惧，体验过衰老无力的绝望，此刻的平凡幸福，显得如此珍贵。
夜里，陈志远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想起李老汉消散前的眼神，想起清风道长的教诲，想起自己手腕上曾经有过的那圈青紫痕迹——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但真的从未发生吗？
他坐起身，点燃油灯，铺开纸笔。他要将这几日的经历详细记录下来，不是为了流传，而是为了提醒自己：永远记住这份教训，永远不要忘记，善良需要智慧来守护。
窗外，月光如水。
扬州城沉浸在睡梦中，不知道这个夜晚，有多少悲欢离合正在上演。也不知道，城北的乱葬岗上，点点荧光还在飘散，那是一个冤魂最后的痕迹。
更不知道，知府衙门后宅里，赵明正搂着新纳的小妾酣睡，梦中还在得意于自己的权势。他不知道，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向他收紧。
而陈志远写下最后一个字，吹灭油灯，重新躺下。
黑暗中，他抚摸着自己年轻的脸庞，轻声说：
“我还活着。我会好好活着。”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喜欢中国古代奇闻录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中国古代奇闻录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