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坟场”。
林默的“意识节点”悬浮在混沌的数据流中，这个名字无比贴切。这里没有“回响交汇点”那种被压缩的文明亡魂带来的沉重悲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被废弃的荒芜感。无数破碎的数据包像宇宙尘埃般漂浮，残缺的代码片段如同枯骨，偶尔有暗淡的信息流光划过，旋即湮灭在更深的黑暗中。
何婉卿的“数据幽灵”状态比他预想的更不稳定。她似乎与这片坟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生，能感知到某些细微的系统波动，比如那些定期掠过、清理“垃圾数据”的“巡逻者”程序的接近。但她的意识主体已经极度弥散，像一团随时会蒸发的水汽，只能传递出断断续续的、充满杂音的意念。
“林默……东侧……数据流……有异常波动……像是……旧信道的……残响……”
林默立刻将感知聚焦过去。在一片相对“干净”的废弃数据区边缘，他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信号脉冲。它非常隐蔽，几乎被背景噪音完全淹没，但确实与周围完全无序的混沌不同。
“我找到了！”林默将确认的意念传递给何婉卿，“像是某种……心跳？非常缓慢。”
“可能……是分析单元……外围监控的……废弃备份链路……”何婉卿的意念带着不确定，“系统升级……旧信道……被弃用……但底层硬件……可能还在……偶尔……泄露……”
一丝希望的火花在林默的“意识”中点燃。废弃的信道，意味着低优先级，被“收割者”主系统忽略的可能性更大。如果能够切入这条信道，或许就能窥探到分析单元内部的情况，甚至……尝试与雷克斯建立极其微弱的联系。
但这无异于刀尖跳舞。任何非常规的数据访问都可能触发警报，引来那些无情的“巡逻者”甚至更高级别的防御机制。
“婉卿，你能帮我警戒吗？特别是‘巡逻者’的动向。我需要尝试解码这个信号。”
“我……尽力……但我的感知……很模糊……像隔了……多层毛玻璃……”
林默不再犹豫。他将自己的“节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微弱的脉冲信号源。信号极其微弱，编码方式也与他所知的任何地球或“摇篮”技术都不同，充满了冰冷的、非生物的逻辑结构。他尝试用自己的意识结构去模拟、去贴合，如同用一把生锈的钥匙去试探一把复杂的密码锁。
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错误的模拟都会引来信号源本能的排斥，如同一根细针刺在他的感知核心上。数据坟场的环境也并非静止，偶尔会有无序的数据湍流卷过，差点将他的意识节点冲散。他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维持自身的稳定。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过去了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是几分钟。林默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对那微弱脉冲的解码中。渐渐地，他捕捉到了一些规律，信号的“语法”开始呈现出模糊的轮廓。
“……生命体征监控……样本编号……terra-prime-734……神经活动强度……中等……抵抗意识……检测……”
是雷克斯！这条信道泄露的，果然是分析单元内某个样本（很可能就是雷克斯所在隔间）的监控数据！虽然只是最基础的生命体征和意识活动读数，但这已经是巨大的突破！
林默强压下激动，继续深入。他需要找到信道的“写入”权限，哪怕只是极其有限的、非官方的“噪音注入”可能性。
就在这时，何婉卿急促的警告意念传来：
“林默！小心！西边……大型数据碎片群……移动异常……可能……有‘巡逻者’……牵引！”
林默心头一紧。他立刻停止了解码尝试，将自身意识节点收缩到最小，模拟成一块普通的、无意义的废弃数据，混入周围漂浮的碎片中。
片刻后，一股无形的、带着扫描意味的波动扫过这片区域。波动冰冷而高效，如同探照灯照亮黑暗的角落。林默屏息凝神，全力收敛自身的一切信息特征。他感觉到那波动在自己“藏身”的数据碎片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有些疑惑，但最终移开了。
“巡逻者”程序远去了。
林默松了口气，重新展开意识。好险！刚才的解码动作还是引起了一丝微小的数据扰动，差点暴露。
“暂时……安全了……”何婉卿的意念带着虚脱感，“但这里……越来越……不稳定……‘巡逻者’……巡逻频率……好像在增加……”
林默也感觉到了。坟场的气氛似乎变得更加“紧张”，仿佛整个“收割者”系统都因为之前“清理者”受到的干扰和样本的异常而提高了警戒等级。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再次将注意力投向那微弱的脉冲信号。经过刚才的冒险，他对信道的结构有了更深的理解。他发现，这条信道并非完全单向。在传输监控数据的同时，它似乎也保留了一个极其狭窄的、用于接收底层硬件状态反馈的“回声”通道。这个通道带宽极小，而且极不稳定，几乎无法传输有效信息，但……或许可以用于传递某种最简单的、预设好的“信号”？
比如，一次有规律的、微弱的能量脉冲，代表“坚持住”；或者两次脉冲，代表“有希望”？
这需要雷克斯那边能够感知到这种微观的能量波动，并且能够正确解读。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林默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跨越维度壁垒传递信息的方法。
他必须尝试。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意识频率，尝试与那个狭窄的“回声”通道建立连接。这个过程比解码更加精细和危险，如同在显微镜下穿针引线。他凝聚起一丝最微弱的精神力量，将其塑造成一个短暂的、有特定间隔的能量脉冲序列。
然后，他屏住“呼吸”，将这丝微弱的脉冲，朝着雷克斯所在的监控信道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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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单元，透明隔间。
雷克斯感觉自己正在被活生生地解剖。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切割，而是意识层面的剥离。冰冷的能量流如同无数细小的探针，刺入他的大脑皮层，翻检着他的记忆，分析着他的情感模式，测试着他的思维逻辑极限。他一生中经历过的画面——战火纷飞的战场、死去的战友、小林月牙牙学语的笑容、何婉卿临终前的嘱托——如同走马灯般不受控制地闪过，又被那股外力粗暴地记录、分析。
他拼命抵抗，集中全部意志力构筑起精神的壁垒，试图守护住最核心的自我意识。但那股外力太强大了，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的防线。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边界正在变得模糊，思维开始迟滞，剧烈的精神疲劳如同铅块般拖拽着他沉向黑暗。
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边缘，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意识扫描的噪音完全掩盖的“波动”，突然触及了他的感知。
非常非常微弱，不像声音，也不像触觉，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有规律的“轻叩”。
咚……咚……咚……停顿……咚……咚……
这波动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一种……属于林默的、冷静而坚定的意志残留？
是幻觉吗？是意识扫描导致的神经错觉？
雷克斯猛地凝聚起即将涣散的精神力，仔细去“听”。那不是来自外界的声音，而是直接出现在他意识深处的“信号”！
咚……咚……咚……停顿……咚……咚……
信号在不断重复，简单，却有规律。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是林默！他还活着！他在试图联系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了雷克斯濒临崩溃的意识。他不再徒劳地对抗所有的意识扫描，而是将大部分精力用于解读这个微弱的信号。
三次脉冲，一个停顿，再两次脉冲……这是什么意思？密码？某种计数？
雷克斯尝试着将自己知道的信息与信号对应。三次……两次……难道是……章节？他和林默之间，有什么共同知道的、与数字相关的东西吗？
他猛地想起了旧时代的一种简易通信代码——一种用敲击次数代表字母的原始方式。但这里的脉冲太简单，不像是复杂的编码。
或许……它根本就不是复杂的密码？只是最简单的鼓励？
“坚持……下去”？或者“还……有希望”？
无论是什么意思，这信号本身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希望！它证明林默没有放弃，证明他们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雷克斯重新燃起了斗志。他不再消极抵抗，而是开始尝试一种更主动的策略——有意识地引导意识扫描。他集中精神，反复“回忆”一些无关紧要的、甚至虚构的画面，试图干扰“收割者”的分析，同时将大部分真实的、重要的记忆深深隐藏起来。
他感觉到，意识扫描的力度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迟疑。他的主动干扰起效了！虽然效果微弱，但至少证明，“收割者”的系统并非完美无缺，它也会被意外的信息输入所影响。
而那个微弱的脉冲信号，依然在持续地、固执地“轻叩”着他的意识。
咚……咚……咚……停顿……咚……咚……
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闪烁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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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据坟场。
林默持续发送着那简单的脉冲信号，每一次发送都极其耗费精神，并且伴随着被系统检测到的风险。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雷克斯是否真的接收并理解了这信号。
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
何婉卿的“数据幽灵”状态似乎更加不稳定了。她的意念波动变得更加微弱和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融入这片数据的荒漠。
“林默……我……好像……能看到……更多了……”她的意念突然传来，带着一丝奇异的清晰，“不是通过……信道……是……月月……”
“月月？”林默一惊。
“她……好像……一个……灯塔……”何婉卿的意念断断续续，带着困惑和某种敬畏，“她的意识……虽然昏迷……但……在更深的地方……有光……非常……古老的光……它在……吸引……周围的……某些东西……”
吸引？古老的光？
林默立刻想到了小林月身上那微弱的“初醒者共鸣频谱”。难道在意识昏迷的状态下，她与“初醒者”的那种神秘联系反而变得更加……活跃了？甚至开始影响周围的数据环境？
这究竟是福是祸？
“婉卿，你能感知到那‘光’在吸引什么吗？”
“很模糊……像是……碎片……信息的碎片……从坟场深处……飘过来……靠近……月月所在的……方向……”
信息碎片？被小林月身上的“初醒者”气息所吸引？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林默心中升起。如果小林月真的能无意识地吸引特定信息，那么他们是否可以……利用这一点？引导那些可能包含重要情报的碎片流向他们，或者流向那个废弃的信道？
但这风险极大。谁也不知道会吸引来什么东西，万一是危险的系统防御代码或者病毒呢？
就在林默权衡利弊之时，何婉卿的意念突然变得急促而惊恐：
“不好！林默！停止发送信号！快隐藏！”
“有一股……强大的……扫描波……从主系统方向来了！目标……就是这片区域！”
“它发现我们了！”
林默心头巨震，立刻切断了脉冲信号的发送，并将意识节点收缩到极致，试图再次隐藏。
但这一次，那股扫描波来得太快、太强了！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遗忘坟场”！冰冷、精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远比之前的“巡逻者”扫描要恐怖得多！
林默感到自己的意识节点如同暴露在聚光灯下的虫子，无所遁形！一股强大的锁定感牢牢抓住了他！
要被清除了！
绝望之际，他感觉到何婉卿那弥散的“数据幽灵”做出了一个决绝的举动——她猛地扩散开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主动迎向了那股扫描波，试图用自己的存在来干扰和掩盖林默的节点！
“婉卿！不要！”林默在意识中呐喊。
但已经晚了。
扫描波与何婉卿的“幽灵”猛烈碰撞，激起一片混乱的数据湍流。林默只听到何婉卿传来最后一段破碎的、带着牺牲意味的意念：
“活下去……找到……月月……”
随后，何婉卿的感知彻底消失了。那片区域只剩下扫描波过后留下的、冰冷的死寂。
林默的意识节点在何婉卿的舍身掩护下，侥幸未被直接命中，但也受到了剧烈冲击，变得黯淡无光，几乎难以维持形态。
他“躺”在冰冷的数据废墟中，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愤怒。
婉卿……又一次……为了他……
而那股强大的系统扫描，在“清理”了何婉卿这个“异常数据”后，似乎满意地退去了。但它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警告：任何试图窥探和分析单元的行为，都将被无情抹杀。
希望的火花似乎再次熄灭了。
但林默没有放弃。他感受着内心深处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燃烧起来的火焰。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月月。必须揭开这一切的真相。
为了婉卿，为了雷克斯，为了所有被“收割者”禁锢和毁灭的生命。
他开始缓缓吸收周围那些破碎的数据流，如同一个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艰难地修复着自己濒临崩溃的意识节点。
遗忘坟场的深处，黑暗更加浓重。但一颗复仇和救赎的种子，已经在绝望的土壤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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