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裹着煤烟味刮过筒子楼，江川刚把最后一辆修完的自行车推到路边，卷闸门一声拉到一半，卡住了。
他啧了声，抬脚踹了踹门底的锈铁条，门轴发出刺耳的声，总算落了地。
江川！
林暮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带着点被风吹散的颤音。
江川直起身，手背在工装裤上蹭了蹭油污，抬眼看见林暮正往这边跑，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的，里面露出半截雪山牌素描纸的纸角。
跑啥？
江川皱眉，看着林暮在他面前站定，喘得胸口起伏，鞋又湿了。
林暮低头看自己的棉鞋，鞋尖沾着泥点，是下午去废品站帮江川找电机零件时蹭的。
他把书包往身前挪了挪，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速写本边角，我...明天早上的火车。
江川应了声，弯腰从修车铺底下拖出个木箱子，里面是今天收的废零件，票买了？
买了，硬座，12车厢034号。
林暮报出数字，声音有点小，张老师帮我在网上订的。
江川了一声，把木箱子往墙角推了推，铁皮箱底刮过水泥地，发出响。
他直起身时，左手扶了下腰，林暮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几道新的裂口，渗着血丝，应该是中午拆电机时被铁皮划破的。
那个电机...
林暮想说你别太累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川昨天已经把拆开的零件摆了一桌子，铜线圈上的漆包线剥得整整齐齐，像是一排细小的金色弹簧。
快好了。江川打断他，从棉袄内侧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到林暮面前。
是个布袋，蓝色的，帆布材质，边角磨得起了毛，右下角有个硬币大小的破洞，露出里面的塑料袋。
林暮愣住了。
布袋被江川攥得有点皱，上面还沾着点黑色的机油印子，和他速写本封面上的那个很像。
这是...
拿着。
江川把布袋塞进林暮怀里，布袋沉甸甸的，隔着三层塑料袋，林暮还是能摸到里面整齐码着的纸币棱角，打开看看。
林暮犹豫着解开布袋口的绳结，蓝色的绳子磨得发亮，该是系了很多次。
他一层层剥开塑料袋，第一层是透明的食品袋，第二层是装洗衣粉的厚塑料袋，第三层是黑色的垃圾袋。
最后一层塑料袋打开时，纸币的油墨味混着点霉味涌出来。
林暮低头看，最上面是一沓红色的100元，用皮筋捆着，下面露出绿色的50元和蓝色的10元，边角都被压得平平整整，像是反复数过很多遍。
100的38张，50的12张，10块的18张。江
川靠在卷闸门上，声音有点闷，零钱我数了两遍，八十二块六，总共...四千六百八十二块六。
他顿了顿，补了句，零头我拿出来了，凑个整，四千六。
林暮的手指抖了一下，碰到最上面那张100元的边角，有点糙，像是被汗浸过又晒干。
他数过自己攒的钱，知道一张张捋平、叠好有多费功夫，尤其是这些零钱，角票和硬币得一张张、一个个数，指尖会被磨得发红。
太多了...
林暮把布袋往江川那边推，张老师说勤工俭学可能申请下来，我...
让你拿着就拿着。
江川的声音硬起来，伸手按住布袋，他的手心很烫，隔着塑料袋都能感觉到温度，差多少？
林暮咬着下唇没说话。
还差五千，加上这个月的生活费，江川给的四千六差不多够了。
江川床板下那个铁盒子，以前他见过一次，里面只有几张皱巴巴的十块和一堆硬币，是江川攒的医药费。
你爸的药...
药买了。
江川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晃了晃，里面是棕色的液体，王大爷帮我在医院开的，比外面便宜。
他把药瓶塞回口袋，动作有点快，林暮瞥见标签上的日期，是上个月的。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卷闸门上，发出的响。
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落在江川脸上，他眼角的细纹比平时更明显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拿着。
江川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别跟上次似的，饭都不吃。
布袋的边角蹭着林暮的手腕，那个破洞处露出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我...林暮想说我会还你的，又觉得这话太轻，在四千六百八十块钱面前，在江川磨破的手指和没好利索的脚踝面前，什么承诺都显得苍白。
江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伸手把布袋塞进林暮的书包，动作有点粗鲁，拉链一声扣上，正好压住露出的素描纸角。
还什么？
他拍了拍书包，等你成了大画家，给我画张像就行。
林暮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他低头看着书包。
书包里，布袋沉甸甸的，压着他的速写本，压着张老师给的那套中华牌铅笔，也压着他这几个月在铁北攒下的所有东西——那些被欺负时江川吼走的混混，那些在废弃工厂一起看过的夕阳，那些偷偷画在速写本上的、江川的侧脸。
明天...
林暮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堵，你...
明天我得去废品站。
江川打断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灰色的毛线手套戴上，右手的，手指在里面动了动，电机还差个轴承，得趁早去淘，晚了就被人捡走了。
林暮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知道江川是故意的，就像上次他崴了脚还硬说没事，就像他总把苹果塞给自己说不爱吃甜的。
江川不喜欢送别，不喜欢说煽情的话，他的关心都藏在修不好的车铃里，藏在热乎乎的牛肉面里，藏在这沉甸甸的蓝色布袋里。
路灯的光晕里，飞着细小的尘埃。
江川转身收拾修车铺的工具，把扳手、螺丝刀一件件扔进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发出哐当哐当的响。
林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走了。
江川背起帆布包，拉链没拉，露出半截水管，书包拉好，别掉了。
林暮赶紧拉上书包拉链，指尖碰到冰冷的金属拉链头，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江川手里。
是个苹果，有点蔫，跟张老师给的那个很像，是他今天早上在林建国的桌上拿的，林建国大概忘了还有这么个苹果，已经放了好几天。
给你。
林暮的声音有点小，补充维生素。
江川捏着苹果，没说话，只是把苹果塞进了棉袄口。
他转身往筒子楼走，左脚还是有点瘸，走得却很快，军绿色帆布包在他背后一颠一颠的，里面的工具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暮站在原地，看着江川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
风又刮起来了，卷起地上的煤渣，打在他的脸上，有点疼。
书包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肩膀，也压着他的胸口，里面的蓝色布袋像是有温度，透过帆布和棉袄，一直烫到他的皮肤里。
他慢慢转身，往巷口走。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巷口的电线杆下，那里江川前几天还靠在上面等他，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棉袄，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
书包里，速写本的边角硌着他的腰，封面上的机油印子已经淡了很多，但林暮还是能摸到那个形状。
他知道，等他到了省会，打开那个蓝色布袋，里面的钱会带着铁北的煤烟味，带着修车铺的机油味，带着江川手心的温度，支撑着他画下去，画那些生锈的管道，画那些橘红色的夕阳，画那个总是皱着眉却把所有温柔都藏起来的江川。
走到巷口时，林暮回头望了一眼。
江川家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里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他仿佛能看到江川正在给父亲擦身，动作轻柔，和修理东西时的果断判若两人，床头柜上放着那个蔫苹果，旁边是他白天拆开的电机零件，铜线圈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林暮吸了吸鼻子，把书包抱得更紧了些，转身走进了巷子外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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