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书房。
鎏金香炉依旧吞吐着甜腻的龙涎香，萧墨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萧墨懒懒开口。
一名身着灰色短打的精悍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入，单膝跪地，低头禀报：“王爷，属下有事回禀。”
“说。”萧墨的目光并未从海棠上移开。
男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派去监视沈府栖梧苑的两个人……联系不上了。按照约定，昨日酉时便该有消息传回，但至今音讯全无。属下今晨派人去约定的几个隐秘联络点查探，皆无踪迹。方才……方才得到城外眼线传回的消息，在西郊乱葬岗附近，发现了疑似其中一人的衣物碎片和……血迹。”
书房内瞬间寂静，只有佛珠相碰的轻微声响。
萧墨把玩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跪地的男子身上，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微微眯起，里面没有惊怒，反而漾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玩意儿。
“哦？”他拖长了音调，语气带着玩味，“两个好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是……属下失职！”男子头垂得更低，额角渗出冷汗，“请王爷责罚！”
“责罚？”萧墨轻笑一声，将佛珠随意抛在榻上，坐直了身体，“不，不必责罚。看来……咱们这位沈二小姐，比本王想象得还要‘能干嘛’。身边竟有如此利落的人手，能这般干净地解决掉尾巴。” 他摩挲着下巴，眼中兴味更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男子不敢接话，只静静跪着。
“王爷，是否……再加派人手？”男子迟疑着询问。
“不必了。”萧墨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那种艳丽而危险的笑容，“既然她不喜欢被人盯着，那便暂时不盯了。盯得太紧，反而无趣。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若真与太子有什么勾连，绝不会只有望海楼那一处。盯紧东宫，盯紧太子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们再有接触，本王……自然也能知道。”
“是！属下明白！”男子松了口气，立刻应道。
“下去吧。把尾巴收拾干净，别留下麻烦。”萧墨挥挥手。
男子如蒙大赦，迅速退下。
萧墨独自站在窗前，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甜腻的香气，仿佛嗅到了猎物挣扎时散发出的、令人兴奋的气息。
永宁侯府，芷兰苑。
顾瑾与苏芷晴隔着一张紫檀木棋坪对坐，手边是清茶一盏，几样精致的江南茶点。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格洒入，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沈二小姐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苏芷晴执起白瓷茶壶，亲自为顾瑾续了茶，动作优雅流畅。
顾瑾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才缓声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是前日偶然听闻一些关于太子殿下的旧事趣闻，又想起那日苏小姐提起的些许心结，心中有些想法，或许能解小姐之惑，便冒昧前来叨扰了。”
苏芷晴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顾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复杂的情绪：“沈二小姐请讲。”
“听闻太子殿下少时，曾师从已故的大儒岑老夫子。”顾瑾声音平和，如同闲话家常，“岑老夫子治学严谨，性情耿介，最重‘诚’字。他曾有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太子殿下受其教诲颇深。又闻殿下及冠那年，曾因误信谗言，错罚了一名勤恳的老臣。事后查明真相，殿下不仅亲往老臣府邸致歉，更在朝会上公开自省，自请罚俸，以儆效尤。” 她顿了顿，看向苏芷晴，“此事在京中流传不广，但有心人若查，应当能查到当年邸抄的只言片语，或一些老宫人的记忆。”
苏芷晴静静地听着，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殿下他……”苏芷晴低声开口，声音有些飘忽，“确实非是文过饰非之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顾瑾语气诚恳，“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且愿以行动弥补。有些伤痕，言语抚慰固然需要，但更需时光与切实的行动来慢慢弥合。殿下近日所为，苏小姐想必也有所感。或许，小姐可以试着……给他一个‘更也，人皆仰之’的机会？”
苏芷晴沉默良久，目光落在棋坪上交错的黑白玉子上，仿佛在思索一盘复杂的棋局。最终，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顾瑾：“沈二小姐良言，芷晴记下了。多谢。”
顾瑾知道她已听进去，便不再多言此事，转而笑道：“说起来，近日天气转暖，倒是出游的好时节。不知苏小姐可有出门踏青的打算？”
苏芷晴闻言，似乎想起什么，眉眼间也染上一丝轻快：“踏青倒还未定。不过，说起出游，沈二小姐可知，今年春猎的章程下来了？”
“春猎？”顾瑾心中一动，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可是皇家每年春季的围猎？那不是历来只有皇室宗亲、勋贵子弟和武将参与么？”
“往年确是如此。”苏芷晴点头，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新奇与期待，“但今年不同。听闻是珍妃娘娘在御前建议，说春日正好，万物复苏，也该让后宫嫔妃与世家女眷们出去走动走动，沾沾天地灵气，莫总困在深宫高墙之内。陛下似乎觉得这主意颇有意思，便准了。旨意已下，今年春猎定在下月初五，地点仍是西郊的皇家猎苑‘上林苑’。不仅后宫有品级的妃嫔可随驾，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的家眷，无论嫡庶，若有兴趣，皆可递帖报名，经内务府核准后便可同行。”
顾瑾心中震惊。她立刻想到了萧策。这背后，定然有他的授意或推动。他为何要这么做？
顾瑾脑中念头飞转。春猎……成国公府作为世袭罔替的一等公，成国公及其家眷必定在随行之列！这是一个近距离观察、甚至接触成国公府核心人物的绝佳机会！萧策安排此事，难道就是为了给她创造这个契机？
“竟有此事？”顾瑾面上露出惊讶与好奇，“这倒是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珍妃娘娘果然心思灵巧。” 她看向苏芷晴，“苏小姐想必是会去的了？”
苏芷晴微微颔首，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父亲已为我递了帖子。届时永宁侯府的女眷应当都会前往。沈二小姐呢？可有意同往？猎苑风光与京中大不相同，纵使不擅骑射，赏景散心也是好的。”
顾瑾几乎没有犹豫，便笑道：“如此盛事，又能与苏小姐同游，婉清自然向往。回去后便禀明家中，递上帖子。”
两人又闲谈片刻，气氛融洽。顾瑾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辞。
离开永宁侯府，顾瑾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她没有回沈府，而是直接吩咐车夫：“去望海楼。”
她需要立刻见到萧策，问清楚春猎之事，也需为可能面临的局面，早作绸缪。
望海楼，顶层雅间。
顾瑾被掌柜亲自引至那间熟悉的、可俯瞰大半湖景的雅室。室内依旧洁净雅致，熏着淡雅的檀香。她没有坐下，只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浩渺湖面，心中思绪翻腾。
约莫一刻钟后，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顾瑾转过身，只见萧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亲王服饰，仅是一身玄青色暗云纹箭袖锦袍。许是来得匆忙，额角几缕碎发未被玉冠全然束住，随意垂落，为他冷峻的眉眼添了几分罕见的随性。
“殿下。”顾瑾敛衽行礼。
“不必多礼。”萧策抬手虚扶，目光在她略显凝重的脸上停留一瞬，走到桌旁坐下，“何事如此急迫？”
顾瑾在他对面落座，没有迂回，直接问道：“殿下，春猎允许后宫与世家女子同往，可是殿下的安排？”
萧策并不意外她会猜到，坦然颔首：“是珍妃的建议，陛下首肯。但背后，确有我的推动。”
“为何？”顾瑾蹙眉，“此举打破惯例，必会引起诸多猜测与非议。殿下所求为何？”
萧策执起桌上已备好的茶壶，为顾瑾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动作不疾不徐。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看向顾瑾，缓缓道：“其一，为你。成国公宋擎为人谨慎，深居简出，寻常场合难以接近。春猎随驾，他必定携嫡系家眷前往。届时猎苑范围广大，人员流动，是你近距离观察林国公及其亲眷，乃至寻找接触契机的绝佳机会。宋擎的夫人李氏，武将世家，性情爽利，喜爱骑马，每年秋狝虽女眷不能至，她也会在京郊自家马场驰骋。长子宋钰是五城兵司马任职，定会前来，只是次子宋衍体弱，不一定会出席这种场合。”
顾瑾心中了然，果然如此。这确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其二，”萧策语气微沉，“是为试探，也是为引蛇出洞。近来京中各方动作频频，成国公府与靖王府暗通款曲，东宫与靖王之间更是暗潮汹涌。春猎场合，护卫虽众，但地形复杂，人员庞杂，最易滋生‘意外’。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或许会按捺不住，提前动作。而我们，便可借此观察，究竟谁在暗中窥伺，谁又想搅动风云。”
“殿下思虑周全。”顾瑾深吸一口气，“那婉清该如何行事？还请殿下示下。”
“示下谈不上。”萧策将斟好的茶推向顾瑾，指尖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她置于桌沿的手背。那触感微凉而短暂，却让顾瑾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萧策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届时，我会安排人暗中护你周全，但明面上，你需自己小心。尽量与其他女眷同行，莫要落单。你的首要任务，是观察，是自保。”
顾瑾心中微暖，点点头：“我明白。我会见机行事。”
萧策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夕阳的光线将她脸颊细小的绒毛染成淡金色，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春猎首日，按例有少年子弟的骑射较技。今年规则略有变动，增设了‘搭档赛’一项，需一男一女组队参与，考核骑术、配合与基础射艺。名义上是为了增添趣味，让女眷也略有参与感。”
顾瑾抬眼，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萧策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届时，我会向陛下请旨，邀你作为我的搭档，参与此项比试。”
“什么？”顾瑾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需惊讶。”萧策神色不变，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一则，你通骑术，二则，”他顿了顿，眸光深邃，“在我身边，更安全。”
顾瑾怔怔地看着他，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脸颊也莫名有些发热。他此举，固然有诸多合理的考量，但……真的仅仅如此吗？在那样盛大的场合，以他睿王之尊，邀她作为搭档，这本身就会引起无数注目与猜测。他难道不知？
萧策见她愣住，以为她心有顾虑，便补充道：“此事我会处理妥当，你不必担心流言蜚语。只需在比试时，尽力配合即可。名次无关紧要。”
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归鸟的啼鸣和远处街市的隐约喧嚣。夕阳的光线渐渐转为浓郁的橙红，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
“我……”顾瑾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婉清骑术粗浅，只怕……会拖累殿下。”
“无妨。”萧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旋即恢复平直，“我说了，名次无关紧要。况且，”他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交握的手上，“我相信你的能力。”
顾瑾低下头，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心中乱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她最终轻声应道，“婉清……遵命。”
萧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拿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绚丽的晚霞，侧脸线条在暖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却又仿佛柔和了些许。
“春猎前后，京中不会太平。”他淡淡道，“你手中关于成国公府的线索，可以继续深挖，但务必谨慎。太子那边既然已开始调查，我们便暂且静观其变。若有紧急情况，随时让影九联系我。”
“是。”顾瑾应下，也端起微凉的茶喝了一口，清苦的茶汤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顾瑾起身告辞。
萧策也站起身：“我送你下楼。”
“不必劳烦殿下……”
“无妨。”萧策已率先走向门口，拉开了房门。
顾瑾只得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望海楼安静的廊道里，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响。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时而分开，时而因角度问题短暂交叠。
走到楼梯口时，走在前面的萧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顾瑾正微微垂首想着心事，猝不及防，差点撞进他怀里，慌忙止步抬头。
两人距离瞬间拉得很近，顾瑾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檀香和一种冷冽如雪松般的气息。她仰着头，对上他低垂的视线，心跳骤然失序。
萧策似乎也怔了一下，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尤为幽深。他很快后退半步，让开了楼梯的位置，声音依旧平稳：“小心楼梯。”
“多……多谢殿下。”顾瑾垂下眼睫，掩饰瞬间的慌乱，侧身从他让开的位置走下楼梯。
走出望海楼，晚风带着凉意吹来，顾瑾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
春猎……搭档……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不同寻常的悸动。
马车驶入渐浓的暮色，向着沈府方向而去。而一场牵动多方势力、暗藏机锋与危险的春猎，已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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