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如同泽安县此刻压抑的气氛。
张浚御史一早便召集泽安县主要官吏，在县衙大堂再次核对账簿，询问钱粮具体去向，气氛凝重。
李狗蛋则借口巡查灾民安置点，带着阿宝和扮作书吏的胡言，直奔城外那段据说正在“紧急抢修”的堤坝。
陈满仓本想派人跟着，被李狗蛋一句“钦差随员办事，还需你县衙的人监视不成？”给顶了回去，只能赔着笑脸目送他们离开，眼神却阴沉得能滴出水，心中暗骂其既当又立。
出城往东走了约莫五六里，便看到了那段所谓的“抢修”堤坝。
现场确实有些民夫在忙碌，搬着石头，填着土方，但人数并不多，而且大多有气无力，监工的衙役则抱着鞭子在一旁打盹。
李狗蛋走到堤坝近前，仔细观察。
这段堤坝明显是新近加固过的，泥土和石料都显得很新。
但他用手扒拉了一下填土，发现下面松软得很，根本没夯实。
再看那些垒砌的石块，大小不一，缝隙极大，只是胡乱堆在一起，连最基本的粘合灰浆都很少见。
这特娘的叫抢修？这简直是糊弄鬼呢！别说再来一次大水，就是下场大雨，这“新”堤坝估计自己就得塌了！
“胡言，记下来！堤坝加固偷工减料，填土未夯，石料松散，灰浆不足，形同虚设！”李狗蛋冷声道。
胡言连忙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
李狗蛋又走向那些搬运石料的民夫。
民夫们看到官差，都有些畏惧地低下头。
“老乡，辛苦了啊。”李狗蛋换上和气的面孔，凑近一个年纪稍长的民夫，递上一根自制的劣质卷烟，“这修堤坝，一天给多少工钱啊？”
那老民夫受宠若惊地接过烟卷，看了看旁边的监工衙役，见其还在打盹，才压低声音，苦着脸道：“回……回大人话，哪有什么工钱……说是以工代赈，每天就管两顿稀粥，根本就不顶饱……”
“以工代赈？”李狗蛋心里骂了一句，朝廷拨了赈灾银，到了地方连民夫的工钱都克扣！“那这些石料、土方，都是从哪里运来的？”
“石料是从那边山里开的，土……土就是附近挖的。”老民夫指了指不远处的山丘。
李狗蛋顺着方向看去，那山丘林木茂密，并不像大规模开采石料的样子。
他心中起疑，对阿宝使了个眼色，阿宝会意，迈开大步就朝那山丘走去。
监工的衙役此时被惊醒，见阿宝往山里去，连忙喊道：“喂！那个大个子！你去哪儿？那边危险！”
阿宝理都不理，几步就窜上了山坡。
李狗蛋和胡言也赶紧跟上。
到了山坡上，只见靠近堤坝的这一侧，确实有一些新开挖的痕迹，但规模很小，散落着一些不成材的小石块，根本不足以支撑所谓的“大规模抢修”。
“石料不对。”李狗蛋断言，“这么点开采量，根本不够用！大部分石料肯定是从别处来的，或者……根本就没用多少石料！”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忽然注意到堤坝下游不远处，一个河湾拐角处，似乎堆放着什么东西，用破烂的草席和树枝遮盖着。
“走，去那边看看！”
三人来到河湾处，阿宝一把扯开遮盖物，下面露出来的，赫然是大量整齐码放、根本未曾使用过的青石条！还有一堆堆尚未开封的石灰和糯米粘合剂！
李狗蛋眼睛瞬间就红了！
“好个陈满仓！朝廷拨付的工料，他居然敢堆在这里不用，用些烂泥碎石糊弄！这是要把朝廷和百姓都往死里坑啊！”李狗蛋气得浑身发抖，这贪官，简直是丧尽天良！
胡言也气得胡子直翘，连忙将所见景象详细记录，还让阿宝搬开几块石条，露出下面掩盖的、印着官仓标记的麻袋。
证据确凿！
李狗蛋强压怒火，没有立刻声张。
他让阿宝将遮盖物大致恢复原样，三人迅速离开了河湾。
回到堤坝上，那几个监工衙役明显紧张起来，眼神躲闪。
李狗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几位辛苦了，这堤坝……修得‘挺好’。”
不等他们回话，李狗蛋便带着阿宝和胡言，转身返回县城。
他直接找到了正在县衙与陈满仓周旋的张浚御史，将堤坝所见、民夫所言以及河湾处藏匿的工料，一五一十地禀报，并呈上了胡言的记录。
张浚御史听着，脸色越来越青，最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陈满仓！你好大的狗胆！”
陈满仓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息怒！大人息怒！下官……下官也是一时糊涂！是……是州府工房的人说石料暂时不足，让先这么应付着，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他情急之下，竟然想把责任往上推！
“放屁！”李狗蛋忍不住骂道，“石料就堆在河湾里！州府工房的人让你把好料藏起来用烂料？陈满仓，你到现在还敢狡辩！”
张浚御史眼神冰冷，他自然不信陈满仓的鬼话。
但这句“州府工房”，却也提醒了他，这泽安县的贪腐，恐怕不是个例事件。
“来人！”张浚厉声喝道，“摘去陈满仓顶戴，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泽安县衙一应账目、文书，全部封存！库房重新盘查！所有涉案官吏，一律停职待参！”
命令一下，如雷霆骤至。
衙役们再不敢怠慢，上前将瘫软如泥的陈满仓拖了下去。
整个泽安县衙，瞬间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张浚看向李狗蛋，目光中带着赞赏与凝重：“李判官，你此番又立一功！若非你心细如发，险些让这蛀虫蒙混过关！”
“下官分内之事。”李狗蛋拱手，随即压低声音，“大人，陈满仓刚才提到州府工房，恐怕此案牵连甚广。而且，下官总觉得，他们贪墨这些工料，或许不只是为了钱……”
张浚眼神一凛：“你是说？”
“下官也只是猜测。”李狗蛋道，“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认真修堤坝？或者，这堤坝本身，就有问题？”
张浚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此事，必须深挖！李判官，本官命你，会同本官带来的亲随，彻底清查泽安县所有与河工、赈灾相关的事务！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
“下官遵命！”李狗蛋精神一振，知道更大的较量还在后面。
走出气氛凝重的县衙大堂，李狗蛋看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这泽安县，就像一潭表面平静的沼泽，下面不知藏着多少吃人的鳄鱼。
他摸了摸怀里那张陈满仓行贿的银票，又想起十三娘给的那页“特别物资”记录，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泽安县的案子，恐怕会牵扯出比州府漕运案更惊人的黑幕。
“阿宝，胡言，”李狗蛋沉声道，“咱们的活儿，还多着呢！走，先去会会那个州府工房派来的‘高人’！”
风暴，以泽安县为起点，开始向更深处蔓延。
李狗蛋这把来自市井的尖刀，再次精准地刺入了腐败脓包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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