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漕运司衙门的门槛，比清远县衙高了不止三寸。
青石板铺地，朱漆大门，门口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比清远县那对胖石狮威风多了。
就连守门的衙役，都穿着挺括的号服，眼皮耷拉着，看人带着一股京城脚下特有的、漫不经心的优越感。
李狗蛋穿着他那身新浆洗过的从八品官服，带着一身土包子进城的阿宝，站在衙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他娘的，这官威，还没进门就先感受到了。
“干什么的？”一个守门衙役懒洋洋地问道，眼神在李狗蛋和阿宝身上扫过，尤其在阿宝那异于常人的体格上多停留了几秒。
李狗蛋掏出吏部文书和任命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在下李狗蛋，新任巡漕官，前来报到。”
那衙役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听到“巡漕官”三个字，眼皮才抬了抬，语气稍微客气了点：“哦，是新来的李大人。您稍候，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等待的工夫，李狗蛋打量起这漕运司衙门：进进出出的官吏不少，个个行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精明的神色，偶尔有人好奇地看他一眼，目光也很快移开，没人上来搭话。
这里的气氛，和清远县那种熟人社会的衙门截然不同，冷漠，但好像挺高效。
不一会儿，那衙役出来，引着李狗蛋和阿宝进去。
穿过几进院子，来到一个偏厅。
厅内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面色白皙的官员，正伏案写着什么。
“王主事，新任巡漕官李大人到了。”衙役通报后便退下。
那王主事抬起头，揉了揉眉心，打量了李狗蛋一番，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哦，你就是李狗蛋？年少有为啊。坐。”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狗蛋道了声谢，在下首椅子上坐下，屁股只沾了小半边。
阿宝则规规矩矩站在他身后，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效果却不尽人意。
王主事简单问了几句籍贯、履历，便拿出一叠卷宗和一块腰牌递给李狗蛋：“这是巡漕官的职责文书和腰牌。你的主要职责是巡查各码头漕粮转运、河道疏浚事宜，稽查夹带私货、延误工期等弊情。按例，你可有两名随行书吏，两名护卫。书吏司里可以调配，护卫……你就自己招募吧。” 他看了一眼阿宝，“这位壮士，就是块好材料。”
手续办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但也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淡。
王主事没有半句寒暄，更没有提及清远县的案子，仿佛李狗蛋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新晋官员。
李狗蛋识趣地没有多问，领了东西，道谢退出。
他知道，自己在这州府漕运司，就是个毫无根基的新人，没人会把他当盘菜。
之前的功劳，在这里恐怕不值一提，甚至可能因为得罪了某些未知势力而成为隐忧。
接下来是安顿住处。
漕运司给低级官员提供了统一的廨舍，条件比清远县的宿舍强点，但也有限，一个狭窄的小院，两间厢房。李狗蛋和阿宝将就着住下。
放下行李，李狗蛋决定立刻开始工作。熟悉环境，了解人事，是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他带着阿宝，先在漕运司衙门里转了一圈，认认各房各司的门朝哪开。遇到的同僚大多点头而过，少数几个眼神里带着审视或不易察觉的轻蔑。
转到档房时，李狗蛋想调阅近期的漕运记录看看，却被管档的老书吏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李大人，您刚上任，还是先熟悉熟悉章程为好。这档房卷宗浩繁，没有主事大人的条子，不好随意翻阅。”
得，又一个软钉子。
李狗蛋心里明白，这是下马威，也是规矩。
他也没过多纠缠，笑嘻嘻地说了声“有劳”，便退了出来。
“狗蛋哥，这帮人好像不太欢迎咱啊。”阿宝瓮声瓮气地说，连他这个憨憨都感觉出了气氛不对。
“正常。”李狗蛋撇撇嘴，“咱是空降来的，又没啥背景，还带着‘功劳’，容易招人恨。哼！等着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李狗蛋没有急于表现，而是老老实实坐在分配给他的那张旧公案后，翻阅那些能看到的规章条例，偶尔跟着其他巡漕官出去转转，熟悉州府码头的运作。
他表现得像个勤恳又有点懵懂的新人，不多言，也不多事。
但他暗地里，却让阿宝利用其“人畜无害”的憨厚外表，在码头力工、小贩中厮混，打听消息。
他自己则留意着衙门里的人事往来，尤其是与清远县漕帮案可能有关联的蛛丝马迹。
州府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几天下来，李狗蛋隐约感觉到，这漕运司内部派系林立，关系错综复杂。
有本土派，有京官派，有实干派，也有混日子派。
而关于“赤焰丹”案，上面似乎有意淡化处理，焦熊的通缉令虽然发了，但追捕力度似乎并不大。
这一日，李狗蛋接到一项正式任务：跟随一位姓张的资深巡漕官，巡查州府上游五十里处的“黑石渡”码头漕粮囤积情况。
这算是个常规任务，也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履行巡漕官职责。
李狗蛋知道，表现的机会来了……但也可能是……麻烦的开始。
张巡漕是个干瘦的中年人，话不多，对李狗蛋这个新人态度不冷不热。
两人带着各自的随从，乘官船前往黑石渡。
船上，李狗蛋主动搭话，请教漕运事务，张巡漕只是嗯嗯啊啊，敷衍了事。
李狗蛋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观察着河道船只。
到了黑石渡码头，查验粮仓，核对账目，一切看似正常。
但李狗蛋却敏锐地发现，码头上巡逻的漕丁似乎过于密集，而且对某些区域的船只看管得格外严格，与清远县焦熊那时的情形有几分相似。
他假装随意地指着那几条船问张巡漕：“张大人，那几条船吃水不浅，装的什么？好像不是漕粮吧？”
张巡漕眼皮都没抬，淡淡道：“那是商船，临时泊靠，不归我们管。李巡漕，做好分内事即可。”
李狗蛋心里冷笑，分内事？老子分内事就是稽查私货！但他面上却笑嘻嘻地应道：“是是是，张大人提醒的是，下官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但他心里已经记下了那几条船的特征和位置。
他隐隐觉得，这看似平静的州府漕运之下，暗流恐怕比清远县更加汹涌。
而他这个新来的巡漕官，已经不知不觉，又是一脚踩在了漩涡的边缘。
回程的路上，李狗蛋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江面，心中暗道：这州府的大戏，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也好，水越浑，才越有机会摸到大鱼。他李狗蛋，可不是来这州府衙门喝茶看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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