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晚，菩提院深处茶室。灯火如豆，映着几张凝重的面孔。
沈青崖摘下了白日示人的银面具，露出一张清减的容颜。
她坐在主位，左手侧是慧明与林啸，右手侧是静心、静慧。桌上摊开着数本账簿与密报。
沈青崖先开口，“先说收成。”
慧明双手合十，眼底有光：“阿弥陀佛，托院尊妙计与谢施主暗中调度，截至昨日，共收安境粮八千四百余担，香火粮一千二百担。已按三成价暗中售予往来粮商，换得银钱，布匹，药材，铁器若干，均已入库。
余粮足够全镇百姓及新收流民过冬，春播粮种也已备齐。”
林啸接着道：“新收流的民共计一百四十七人，多是附近遭灾的农户与躲避战祸的百姓。已按院尊吩咐，编入各坊，年轻力壮的跟着巡护队习些粗浅拳脚，老弱妇孺安排在药田，织坊，膳房帮忙，人心渐稳。”
静心翻开另一册：“各方势力动向，天剑门联盟来人最多，约三百余，以巡风堂为主，其副手王烈等人敌意明显。魔教来人约七十，萧独暴躁易激，但其女萧霁月冷静多智，可接触。齐王带亲卫五十，府兵两百驻扎镇外，其本人深不可测，侍女绿珠武功不明。其余中小门派，游侠散人约四百余，鱼龙混杂。”
静慧补充：“琅琊阁方面，谢公子离镇已近十日，行踪不明。但其手下墨羽，墨鳞仍在暗处活动，韩云则明面协助巡护。他们提供的资金、情报渠道依旧畅通。”
林啸蹙眉：“天剑门石堂主好像还行，但他手下那些，尤其王烈，看咱们眼神都不对。魔教虽然名声差，但那个萧霁月说话挺讲道理。齐王看不透，但他压住了白天那场冲突。”
慧明沉吟：“石破岳此人，刚正有余，变通不足，且受制于天剑门高层，难成真正盟友，但可暂借其势制衡激进者。萧霁月其志不在小，所求或是魔教革新，眼下与我等暂无根本冲突，可谨慎接触。齐王，”
他顿了顿，“所图甚大，非区区江湖势力可容，其招揽之意已显，须极度警惕。”
沈青崖颔首，他们分析的都七七八八，看来大家都做好了准备，“琅琊阁呢？”
室内静了一瞬。
慧明缓缓道：“谢公子所谋，恐非止于江湖，然其对院尊确有回护之实。利弊交织，福祸难料。”
沈青崖默默不语，谢文风的身份她知道，她俩皆是与虎谋皮罢了。
她继续询问矿产的事。
林啸答道：“已按姑姑吩咐，彻底封掩，布下迷阵，暂不开采。巡护队每日轮值，无人接近。”
沈青崖点头，问林啸：“功夫进境如何？”
林啸眼睛一亮：“弟子们都很拼命，寻常江湖好手可敌。巡护队里也有七八个苗子不错。至于我，疯魔十八打我已经融会贯通了，姑姑放心。”
沈青崖微微点头：“今日起，所有人收敛锋芒。英雄榜上，不必争胜。”
众人一愣。
“要我们输？”林啸脱口而出，他不是很理解。
沈青崖目光清明，微微颔首，“不仅要输，而且要全力以赴地输。让所有人觉得，菩提院不过依仗地利与些许运气，真实实力不过如此。沧海印既已现世，必有人按捺不住。让他们去争，去寻‘星辰台’。我们，暗中看着就好。”
慧明很是细心，他迟疑道：“院尊是怀疑……有人在做局？”
沈青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对，我总觉得，太平静了。沧海印，是一场惊天大局，剑冢，凶剑，灵胎，太多线索，都隐隐指向杏花镇，指向英雄榜。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把所有碎片往一处推。好似知道我们会有英雄榜一般。他们推，我们便反其道而行。”
她收回目光，“我说不清哪里不对，总之，一切小心。”
慧明阿弥陀佛了一句，“院尊思虑周详，弱于外，藏锋于内，确是目前上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静慧开门，一名年幼弟子恭敬递上一封素笺，火漆上是蟠龙纹样。
“齐王府送来，指明呈交院尊亲启。”
沈青崖接过，展开。纸上只有一行筋骨挺拔的小字：
“戌时三刻，镇西望江亭，孤王备薄茶，请院尊一叙。事关灵胎与汴州旧案，盼晤。李从渊谨具”
室内气氛微凝。
“齐王相邀……”慧明蹙眉，“恐非善意。”
沈青崖将信纸在灯焰上点燃，看它蜷缩成灰：“是饵，也是机会。我去见他。”
“院尊！”林啸急道，“太危险了！我陪您去！”
“不必。”沈青崖起身，重新戴上面具，“齐王若要动武，不必如此迂回。他有所求，我便有机会探他虚实。你们按方才商议行事，加强院内戒备，尤其是药田与库房。”
她望向窗外，戌时将至。
望江亭，在杏花镇西侧一处临河高坡上，视野开阔，夜间罕有人至。
是个谈话，也是摊牌的好地方。
望江亭临崖而建，夜色中只见轮廓。
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一套素白茶具，泥炉上铜壶咕嘟作响，水汽氤氲。
齐王李从渊负手立于亭边，望着脚下蜿蜒如带的杏花溪。
他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纹锦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月光洒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与挺直的鼻梁，眉眼深邃，唇边常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股不容亲近的疏离与掌控感。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笑容加深几分，抬手示意：“沈院尊，请。”
沈青崖步入亭中，微微颔首：“王爷。”
“坐。”齐王率先落座，执壶斟茶，动作行云流水，“明前龙井，江南新贡，院尊尝尝。”
茶汤清碧，香气清雅。沈青崖端起杯盏，却未饮：“王爷深夜相邀，不知所为何事？”
齐王也不绕弯，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墨玉扳指，目光落在沈青崖面具上，似要穿透那层银面具下的阻碍：“院尊快人快语。那本王便直说了，英雄榜后，无论结果如何，将你手中的沧海印交给本王。”
沈青崖指尖微顿。
齐王继续道：“作为交换，本王可提供你追查多时的灵胎计划与药人案的直接证据。当年汴州惨案，牵连数百孩童失踪，最终卷宗被封存，相关人等或死或隐，其中关键线索，就在本王手中。”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院尊，那些被炼作灵胎的无辜孩童，那些被试药致残的百姓，在院尊心中，便无半点波澜？”
沈青崖面具下的眼眸陡然一寒，果然是齐王，查到她的底细。
齐王捕捉到这一丝波动，唇角笑意更深：“英雄榜后，本王可亲自陪院尊走一趟汴州。卷宗，证人。乃至当年侥幸逃脱的幸存者，只要院尊点头，这些皆可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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