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科的值班室狭小压抑，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烟草与陈年汗渍的浊气。许大茂蜷在硬板长椅上，烟屁股烧到指节也不觉烫，只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斑驳的标语。李怀德单叫了秦淮茹去谈话，这反常的寂静像一张湿透的牛皮纸，闷闷地糊住了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恐惧。他越想越怕，指尖的烟灰簌簌抖落，如同他此刻不断坍塌的心防——李怀德到底在盘算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皮鞋踏过水泥地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不疾不徐。门被推开，秦淮茹的身影映入许大茂眼帘。她步履从容，眉眼间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如同风雨之后微弯的草叶。她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衫，此刻也仿佛裹挟着一股从李怀德办公室带来的、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许大茂像被针扎了般猛地弹起，烟蒂狼狈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淮…淮茹！”他声音干涩得劈了叉，眼神慌乱地在秦淮茹脸上搜寻着答案，“李厂长…他找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要找我？”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秦淮茹在长椅另一端坐下，离他不近不远。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许大茂那张惊惶不安的脸上，嘴角似乎想弯一下，最终却只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如同绷紧的弦。
“还能有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被磨平了棱角的疲惫，像钝刀子割肉，“自然是问我们的事。”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在许大茂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惊惧表情，如同耐心的猎人观察着陷阱中猎物的挣扎。
“我们的事？我？”许大茂像被烫到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滑稽的尖锐，“那…那李厂长他…他怎么说？他信了？他信了是我…是我强迫你？”他语无伦次，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油汗，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他身体前倾，急切地追问，“不对啊，淮茹！这么大的事，李厂长他…他应该亲自找我问话才对啊！怎么…怎么就单单叫了你一个人去？”
秦淮茹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方寸大乱的模样，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一分。她微微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她需要再添一把火，把许大茂彻底烧进她预设好的牢笼里。
“我是受害者，”她抬起头，声音陡然清晰冷硬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厂里调查，当然第一个要问我这个‘苦主’。”她刻意加重了“苦主”二字，看着许大茂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成一张惨白的纸。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判般的重量，一字一顿地砸向许大茂：“李厂长…亲口说了，要从严从重！像你这样的…性质太恶劣了，厂里决不能姑息，影响太坏！要…要上报，要严办，要让你…”她再次停顿，目光如针，死死钉在许大茂骤然放大的瞳孔上，清晰地吐出那三个字：
“吃—花—生—米！”
“轰！”
这三个字，如同三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许大茂的躯壳。他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那张平日里能言善辩、油滑世故的脸，此刻彻底扭曲变形，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剩下喉咙深处拉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他额角、鬓边滚落，瞬间浸湿了衣领。他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张着嘴，眼神涣散，充满了对死亡最原始的、无法掩饰的恐惧。那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架子，此刻碎得连渣滓都不剩，只剩下赤裸裸的、瘫软的绝望。
秦淮茹冷眼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的丑态，心中既有一丝掌控局面的漠然，也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厌恶。她耐心地等待着，看着许大茂抖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看着他涕泪横流，看着他语无伦次地嘶喊：“不！…枪毙？…枪毙我？…淮茹…秦淮茹！救我！我是冤枉的！…天大的冤枉啊！…李厂长…我要见李厂长！我要当面跟他说清楚！…是他…是他指使我…”许大茂语无伦次，濒死的绝望中竟爆发出一点不顾一切攀咬的疯狂。
时机到了。
秦淮茹眼中那层坚冰迅速融化，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欲言又止的哀悯神情。她伸出手，似乎想安抚地拍拍许大茂那抖得不成样子的肩膀，却在半途又收了回来，只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仿佛盛满了无尽的无奈与沉重的同情。
“大茂，”她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如同安抚受惊的孩子，“我当时一听李厂长说要…要这样处置你，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跟刀剜似的！”她眉头紧蹙，眼中迅速蓄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声音也哽咽起来，“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就算…就算这次你一时糊涂…可…可哪至于就…就走到那一步啊！”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充满了“真情实感”，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不忍与挣扎。她再次靠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急切：
“我…我豁出去了！我当场就跟李厂长顶上了！我说…”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目光灼灼地盯着许大茂，“我说，‘李厂长，您不能这么办！您不了解情况！我跟许大茂…我们俩…我们俩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许大茂猛地抬起涕泪模糊的脸，呆滞的眼睛里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光芒。
“对！两情相悦！”秦淮茹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哭着跟李厂长说，‘大茂他早就跟秦京茹离得干干净净了！他们早就没关系了！我们俩…我们俩是正儿八经地在处对象啊！他一时情难自禁…那…那也是因为真心喜欢我！怎么能…怎么能因为这个就…就枪毙他啊！’”
许大茂如同绝境逢生，那濒死的绝望瞬间被狂喜取代。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眼睛瞪得溜圆，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嘴里语无伦次地附和：“对对对！淮茹！你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我们就是对象！正处对象呢！我…我早就跟秦京茹那个蠢女人一刀两断了！离得透透的了！”他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抓住秦淮茹的手臂，“李厂长…李厂长他信了？他…他怎么说？他肯放过我了？”
秦淮茹不着痕迹地挣脱他的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宽慰又略带严肃的神情：“李厂长见我哭得厉害，说得也恳切，他…他脸色才缓和了些。他说，‘既然是这样…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她模仿着李怀德的语气，随即郑重地看着许大茂，“李厂长让我来告诉你，这事…厂里可以暂时压下，不往上报！但是，你必须立刻、马上，亲自去他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解释明白！一个字都不能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太明白了！”许大茂此刻如同打了鸡血，刚才的瘫软一扫而空，腰杆瞬间挺得笔直，脸上涕泪未干，却已堆满了劫后余生的谄媚笑容，“淮茹！我的好淮茹！你就是我的救命菩萨啊！你放心！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找李厂长！我一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就是对象！真心实意处对象！”他激动得在狭小的值班室里团团转，仿佛要去领奖而不是解释一桩弥天大谎，“处对象…情难自禁…对对对！就是这样！李厂长一定会理解的！”
他冲到门边，又猛地刹住脚，回头看向秦淮茹，眼神热切得近乎燃烧：“淮茹！你等我！等我跟李厂长说清楚，我…我一定好好谢你！重重地谢你！”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像一支离弦的箭，带着一种荒诞的、重获新生的狂喜，一头扎进了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上急促地回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奔向“生路”的仓惶与兴奋。
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弹回，震落了门框上经年的积尘。狭小的值班室里，瞬间只剩下秦淮茹一人。外面许大茂那急切的、奔向李怀德办公室的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渐渐远去，终至微不可闻。她脸上那副精心编织的哀悯、急切与宽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的空洞。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许大茂惊恐的汗味和他狂喜时唾沫横飞的腥气。
她成功了。她和李怀德的计谋成功了。用谎言织就的网，牢牢套住了许大茂这惊弓之鸟。她甚至能想象出许大茂此刻在李怀德面前，是如何赌咒发誓，如何编排他们之间那子虚乌有的“恋情”，如何卑躬屈膝地感恩戴德。此时秦淮茹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近乎自嘲的弧度在她嘴角边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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