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窗棂,将书房地面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方格。王审知没有唤人添灯,就着这片清辉,重新坐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仿制的契丹铁牌,粗糙的锈迹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特的真实感。
破坏容易建设难,离间容易信任难。耶律阿保机选择了一条看似捷径的路,但这条路上布满的,往往是自掘的陷阱。
“丞相。”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是陈褚的声音,“您还没歇息?”
“进。”
陈褚推门而入,手里捧着几卷文书,见书房只靠月光照明,微微一愣,还是走近将文书放在案上:“各地蒙学首月考核的结果出来了,比预想的要好。尤其是北疆新设的十二所学堂,孩童识字率已达三成,一些机灵的孩子已能背诵《新学蒙训》前章。”
王审知借着月光展开最上面一卷,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成绩在昏暗光线下有些模糊,但他仿佛能看到那些草原边缘的土坯房里,孩童们围坐在简陋的桌凳前,用炭笔在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汉字的模样。
“郑公那边呢?”他问。
“郑公三日前已离开云州,往朔州去了。”陈褚回道,“临行前,云州刺史特意设宴送别,席间有士子主动请缨,愿随郑公继续北行讲学。郑公选了三人,皆是当地寒门子弟,据说对格物之学颇有兴趣。”
王审知微微颔首。星星之火,正在北地点燃。教育是慢功,但一旦扎根,便是最顽强的力量。
“还有一事,”陈褚语气稍显凝重,“南汉的正式回文到了。刘隐承认其战舰‘误入’我方海域,声称是‘新换水师将领不熟界限’,已‘严加训诫’。但与此同时,我们在占城的商栈传来消息,南汉使者正在当地秘密接触几个橡胶产区的部落头人,出价是我们收购价的一倍半,要求独家供应。”
“一倍半?”王审知挑眉,“刘隐倒是舍得下本钱。”
“此外,”陈褚继续道,“南汉水师近日在雷州半岛集结演练,虽未越界,但战船数量较平时增加了三成。海疆都督判断,刘隐可能有两手准备:一边高价抢购橡胶断我来源,一边武力威慑,迫我在其他问题上让步。”
王审知沉默片刻,忽然问:“元亮,若你是刘隐,此时最怕什么?”
陈褚一怔,思索道:“最怕……最怕我们与吴越联手,南北夹击?或是怕我们全力发展水师,彻底封锁其海路?”
“不。”王审知摇头,“他怕的是,自己费尽心机争抢的东西,到头来发现……没那么重要。”
陈褚愕然。
王审知起身,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图纸,在案上缓缓展开。月光下,图纸上的线条和标注显得格外清晰——那是墨衡和尤里合作设计的第二代蒸汽机原型图,汽缸更大,连杆传动结构更精密,旁边还附有复杂的压力计算和材料要求。
“橡胶重要,是因为眼下它是绝缘的最佳材料。”王审知的手指划过图纸上汽缸密封圈的部分,“但若我们能找到更好的密封材料,或是……干脆不用橡胶做密封呢?尤里前日提出,可用多层浸油麻绳与薄铜片交错压制,做成复合密封垫,正在试验。”
他抬眼看向陈褚:“刘隐盯着橡胶,就像耶律阿保机盯着火炮。他们只看到我们用了什么,却没看透我们为什么能用,以及……我们能不能换条路走。”
陈褚恍然:“丞相是说,我们要让刘隐觉得,他抢橡胶是白费功夫?”
“不止。”王审知卷起图纸,“要让所有盯着我们‘新奇之物’的人都明白,幽州真正的优势,从来不是某一两样东西,而是我们总能找到新路的能力。电报的铜线可以换更好的导体,蒸汽机的密封可以找替代材料,火器的配方可以不断改进——我们卖出的猎铳是上一代,军中用的已是下一代,天工院实验室里还有下下代的草图。”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所以,不必在橡胶上与南汉竞价。告诉我们在占城的人,可以‘无奈’地放弃几个次要产区,让给南汉。但要确保核心产区的部落头人明白,跟我们合作,得到的不仅是银钱,还有铁器、医药、甚至子女来幽州学习的机会——这些,南汉给不了。”
陈褚眼睛亮了:“是!另外,是否可以让海疆都督在雷州半岛外海,举行一次‘新型火炮射击演练’,邀请往来商船观看?”
“可以,但不必张扬。”王审知道,“演练时,‘偶然’让几发炮弹落在南汉宣称的水域边缘,溅起水花就好。要的是威慑,不是挑衅。”
陈褚领命退下。书房重归寂静,月光似乎更亮了些。王审知没有睡意,信步走出房门,来到庭院中。
雨后夜空澄澈,星河低垂。那盆嫩芽被移到了廊下,叶片上的水珠已干,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他俯身细看,发现嫩芽的茎秆底部,竟生出了几条细白的根须,悄悄探出了盆底排水孔,扎进了廊下石板缝隙里一点湿润的苔藓中。
生命力如此顽强。
“丞相好雅兴,深夜赏月。”一个带着古怪口音的声音从侧廊传来。
王审知转头,见尤里披着件汉人长袍,手里拿着炭笔和木板,正仰头看着星空。通译跟在他身后,睡眼惺忪。
“尤里师傅也还没休息?”王审知走过去。
“睡不着。”尤里用生硬的汉话说,手指在空中比划,“星星……和故乡不一样。这里的星星更密,更亮。”他低头在木板上快速画了几笔,竟是几颗星辰的连线图,“这个星座,我们叫‘铁匠之锤’。在我的故乡,铁匠在锤打重要器物前,会向它祈祷。”
王审知看向那简陋的星图,心中微动:“尤里师傅想家了?”
尤里沉默片刻,摇摇头:“家……回不去了。船毁了,同伴死了,故乡……太远。”他抬起头,眼睛在月光下异常明亮,“但在这里,我能造东西,有用的东西。丞相你……和契丹大汗不一样。你让我们想,让我们试,错了也不砍头。”
他说得直白,通译翻译时都有些窘迫。王审知却笑了:“因为我相信,十个循规蹈矩的工匠,比不上一个敢想敢试的匠人。规矩可以学,胆识和灵气,却是天生的。”
尤里似懂非懂,但用力点头。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铜制模型——简化版的蒸汽机活塞连杆机构,做工粗糙,但活动部件打磨得很光滑。
“我今天……偷偷做的。”尤里有些不好意思,“用废料。想试试……活塞和汽缸的间隙多大最合适。太小了容易卡,太大了漏气。”他演示着推动那小活塞,“墨衡帮我算了数,说间隙应该是……头发丝的十分之一?我不懂,但用手感,慢慢磨。”
王审知接过那小巧的模型,轻轻推动活塞。铜件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顺滑而紧密。这完全靠手感打磨出的精度,在这个没有精密量具的时代,堪称奇迹。
“尤里师傅,”王审知郑重道,“从明天起,天工院设‘精密加工坊’,你主持。需要什么工具,想怎么做,直接跟鲁大匠说。我要的不仅是蒸汽机,更是能加工精密零件的方法和工具。”
尤里愣住了,随即脸上绽开孩子般的笑容,重重点头。
此时,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已是三更。王审知送走尤里,独自在庭院中又站了片刻。
北方,耶律阿保机或许正在帐中焦躁;南边,刘隐大概在算计着橡胶买卖;沙陀部落里,拔野古父子可能还在争执;契丹工坊中,被掳的工匠们仍在皮鞭下铸造着注定失败的铁管。
而在这幽州的月下,一个来自遥远西方的流落工匠,正用他那双被铁火磨砺过的手,一点点打磨着可能改变时代的模型。
破坏者盯着一城一地的得失,建设者看到的,却是更远的星空,和更扎实的每一步。
王审知抬起头,望向北方天际。
耶律阿保机,你听见了吗?这月下无声的打磨声,这嫩芽扎根的微响,还有无数人在暗夜里思索、试验、前行的足音。
这些声音汇聚起来,便是这个时代,最深沉有力的心跳。
他转身走回书房,没有点灯,就着月光铺开纸笔。
还有很多事要做:沙陀的回应、南汉的下一步、电报线路的推进、蒸汽机的试验、各州县的春耕夏耘、蒙学的扩张、吏治的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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