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深秋的汴梁城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
皇城根下的护龙河泛着暗绿的水色,河面上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被秋风卷着,打着旋儿往岸边的垂柳下撞。垂杨柳的枝条早已褪尽了翠绿,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抖索着,像是年迈的老者伸出的枯瘦手指,无力地抓着这满城的萧瑟。朱雀大街上往日的车水马龙早已淡去,挑担的货郎缩着脖子匆匆赶路,临街的酒肆茶坊虽还开着门,却少有客人登门,掌柜的倚着门框,望着灰蒙蒙的天,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偶有巡逻的禁军走过,脚步拖沓,甲胄上的铜锈在雾气里泛着暗斑,全然没了京师卫戍之师的锐气。
紫宸殿内,烛火明明灭灭,灯花噼啪作响,映着殿中那把龙椅,椅背上的鎏金五爪龙纹,在昏暗中失去了往日的威仪,龙鳞上积着薄薄的尘埃,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唐。殿角的铜炉里燃着沉香,烟气袅袅,却驱不散殿内的死寂,只让那股沉闷的气息,愈发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宋徽宗赵佶身着一件明黄的常服,衣料上的暗纹早已失了光泽,他正枯坐在龙椅旁的软榻上。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用一根犀角簪勉强束着,原本俊逸的脸庞上爬满了皱纹,眼下乌青一片,像是多日未曾安寝,眼神浑浊,全然没了当年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风流气度。案几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瑞鹤图》,笔砚早已干涸,那几只原本该翱翔于天际的仙鹤,此刻只勾勒出半截翅膀,羽翼的纹路还未细细描摹,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住,再也飞不起来了。
赵佶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沾着干涸的墨渍,他望着那半截仙鹤,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这些日子,他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连握笔的劲儿都没了。东南的方腊,北方的范正鸿,像是两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在金砖上,发出“噔噔”的闷响,打破了这死寂的氛围。内侍总管杨戬躬着身子,几乎是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那张平日里油光满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下颌的肥肉不住颤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陛……陛下,急报!急报啊!”
赵佶像是被这声音惊了一跳,身子微微一颤,悬着的手指猛地落下,戳在那半截仙鹤的翅膀上,留下一个乌黑的墨点。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涣散地看着杨戬,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又……又是什么事?北边打过来了?”
杨戬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手中的奏折掉落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膝行几步,爬到赵佶的软榻前,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里带着哭腔:“陛下!东南急报!方腊贼军连克杭州、越州,兵锋直指江宁!童贯大人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在睦州被贼军伏击,先锋折损小半,如今退守镇江,短期再也……再也无力南进了!”
“哐当”一声,赵佶放在案几上的一支玉笔掉落在地,笔杆摔得四分五裂。他的身子晃了晃,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嘴唇哆嗦着:“二十万……折损过半?童贯……他不是说,贼军不过是乌合之众,旦夕便可平定吗?”
“陛下啊!”杨戬哭得更凶了,“童大人那是欺君啊!贼军势大,麾下皆是亡命之徒,又深得东南百姓拥戴,我军将士久疏战阵,哪里是对手?如今江宁知府飞鸽传书,说江宁府库空虚,守军不足三万,怕是……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赵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他猛地站起身,却因为腿脚发软,踉跄着扶住了案几,案几上的砚台被撞得翻倒,干涸的墨块滚了一地。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吼:“废物!都是废物!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
他的吼声在殿内回荡,惊得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这些年,他沉迷书画,耽于享乐,将朝政尽数托付给蔡京、童贯之流,他们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粉饰太平,如今东南大乱,才露出了这积重难返的颓势。
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的脚步声比杨戬的还要急促,带着几分慌乱。宰相蔡京被两名内侍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蔡京已是七旬老翁,往日里的意气风发早已被惶恐取代,他的官袍皱巴巴的,帽子歪在一边,花白的胡子上沾着唾沫星子,见到赵佶,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陛下!北方急报!范正鸿那逆贼,率领燕云铁骑北伐金源,如今已北上中京大定府,金源主力不敌,完颜吴乞买被困上京!范贼……范贼扬言,待平定金源,便挥师南下,直取汴梁,夺我大宋江山啊!”
“南下……直取汴梁……”赵佶喃喃自语,像是没听懂蔡京的话。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龙椅的扶手上,那鎏金的龙纹硌得他生疼,却丝毫感觉不到。他望着殿内那盏摇曳的烛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东南方腊,兵临江宁;北方范正鸿,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像是两把尖刀,同时插进了大宋的心脏。他这皇帝,做得像是个笑话。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杨戬和蔡京见赵佶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膝行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的胳膊。
赵佶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光亮,那光亮里,却满是绝望与疲惫。他看着眼前的两位重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事到如今……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蔡京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搜刮民财有术,党同伐异有术,可面对这滔天的国难,却是束手无策。杨戬更是缩着脖子,连头都不敢抬。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一声声,像是敲在众人的心上。
“陛下……”许久,蔡京才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迟疑,“如今贼军势大,我军兵力空虚,若要保全宗庙社稷,怕是……怕是要效仿尧舜,行禅位之举啊……”
“禅位?”赵佶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疲惫淹没。他当然知道蔡京的意思。他在位二十余年,耽于享乐,荒废朝政,如今国难临头,他便是那千夫所指的昏君。若是将皇位禅让给太子赵桓,或许……或许能平息天怒人怨,或许……能让大宋,苟延残喘几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是野草般疯长。他累了,真的累了。他不想再面对这堆积如山的奏折,不想再听那一声声急报,不想再做这风雨飘摇的大宋天子。他只想回到端王府,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每日里挥毫泼墨,赏玩金石,再也不问世事。
赵佶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扫过那把冰冷的龙椅,扫过案几上那幅未完成的《瑞鹤图》。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意:“好……好一个禅位之举……蔡京,你拟旨吧。”
蔡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连忙磕头:“臣遵旨!臣这就去拟旨!”
杨戬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道:“陛下英明!太子殿下仁厚贤明,定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赵佶没有理会他们的奉承,他缓缓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内侍,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雕花的窗户。他伸出手,推开窗扇,一股寒风裹挟着雾气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窗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汴梁城,护龙河的水,依旧泛着暗绿的光。
他想起了当年,他初登帝位时,也曾意气风发,想要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但他设画院,编《宣和书谱》,收集天下金石,可到头来,却落得个国破家亡的境地。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悲凉。
“传朕旨意……”赵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皇太子赵桓,仁孝敦厚,有君人之度,着即皇帝位,朕退位为太上皇,移居龙德宫,潜心修道,不问政事……”
他的话音落下,殿内的蔡京和杨戬,连忙跪倒在地,高呼万岁。他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丝毫没有半分悲戚。
赵佶没有回头,他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目光落在护龙河上那片打转的落叶上。他知道,从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大宋的天子了。他终于,从那座沉甸甸的皇位上,解脱了。
可他不知道,他的禅位,不过是将那座沉甸甸的大山,转移到了太子赵桓的肩上。风雨飘摇的大宋,早已病入膏肓,岂是一个禅位之举,便能挽救的?
夕阳西下,雾气愈发浓重。汴梁城的上空,飘起了零星的冷雨。雨滴打在护龙河的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像是大宋王朝,那摇摇欲坠的江山。
紫宸殿内,烛火依旧摇曳。蔡京正伏案疾书,笔墨挥洒间,一份禅位诏书渐渐成形。杨戬站在一旁,脸上的惊恐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谄媚的笑意。只有赵佶,依旧站在窗前,望着那片灰蒙蒙的雨幕,像是一尊失去了魂魄的雕像。
他的身后,那把鎏金的龙椅,在烛火的映照下,依旧透着一股颓唐的气息。椅背上的五爪金龙,像是被缚住了双翼,再也无法翱翔于九天之上。
夜色渐深,冷雨敲窗。龙德宫的宫门,缓缓打开。赵佶身着一身道袍,在内侍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座远离朝堂的宫殿。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路过紫宸殿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殿内的烛火,依旧亮着,只是那光亮,却再也照不亮他的前路。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太子赵桓正身着龙袍,接受着百官的朝拜。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登基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惶恐与不安。他望着阶下那些俯首称臣的官员,又抬头望了望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风雨飘摇的大宋江山,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可他更知道,他接过的,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一个即将倾覆的王朝。
宣和二年,深秋。宋徽宗赵佶禅位,宋钦宗赵桓登基,改元靖康。可这靖康二字,终究没能带来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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