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的人灰溜溜走了,院子里残留着他们带来的、令人不适的窥探气息和许柔柔激烈反抗后的死寂。王婶隔着院墙数落了几句“死脑筋”、“不识好歹”,也悻悻没了声息。
世界重归原样。不,是比之前更糟。那扇看似能通往“救助”的门被她亲手摔上,同时也摔碎了她心底最后一点虚妄的侥幸。绝望不再是无形的压力,它凝固了,变成冰冷坚硬的石头,塞满了她的胸腔,堵住了每一次呼吸。
父亲的喘息声像钝锯,一下下拉扯着她仅存的神经。药味混着穷酸气,无处不在,宣告着这个家的末路。
许柔柔靠着门板坐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寒意从砖地渗进骨头缝里。思凡端来那碗早已凉透的、照见人影的稀粥,小手颤抖着,不敢说话。许柔柔看了一眼,胃里一阵翻搅,别开了脸。
“妈……”思凡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一声“妈”,像针一样扎醒了她。她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她挣扎着爬起来,腿脚酸麻得让她晃了一下。她重新点起火,把粥热了,逼着自己和两个孩子一口口咽下去。食物像沙砾般刮过喉咙,没有任何滋味,只为了维持这具躯壳不立刻倒下。
夜里,父亲的呼吸声变得更加骇人,时而急促得像要断气,时而又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许柔柔不敢合眼,守在一旁,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徒劳地试图压下那滚烫的温度。油灯的光晕摇曳,将父亲灰败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钱。药。这两个字像两只恶鬼,在她脑子里疯狂咆哮。
她又一次翻遍了整个家,连老鼠洞都恨不得掏一遍。结果自然是一样的——彻彻底底的一无所有。
目光最终落回了自己身上。这具二十七岁,却已被生活榨干了所有水分的躯体。她还能卖什么?
一个可怕的、被她死死压制的念头,终于在这走投无路的绝境里,狰狞地探出头来——叶家。
叶不凡的父母。思凡和思柔的爷爷奶奶。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像是被自己的想法烫伤了。自从叶不凡失踪,除了最初那段时间,叶家送来钱物,后来便渐渐少了走动。她知道,不是他们心狠,是每次见面,对双方都是新一轮的凌迟。他们看到孩子就想起儿子,她看到他们就想起那个杳无音信的人。那种痛苦,太过沉重,沉重到大家都下意识地选择了逃避和沉默。
可现在……她要去主动揭开这个伤疤吗?要去向他们乞讨吗?以什么名义?以他们失踪儿子的未亡人?以他们孙辈母亲的身份?
自尊像最后一件褴褛的衣衫,被她死死攥在手里。去叶家开口要钱,比面对文化馆的镜头更让她感到羞耻。那像是在利用两个孩子,利用叶不凡,利用所有人的伤痛。
可是……看着父亲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听着那可怕的呼吸声……自尊能救命吗?
她在冰冷的炕沿坐了一夜,天人交战。脑子里两个声音吵得快要炸开。一个声音尖叫着要守住最后这点体面,另一个声音冰冷地提醒她现实的残酷——要么放下尊严去求,要么眼睁睁看着父亲死。
天快亮时,父亲的呼吸骤然微弱下去,几乎摸不到脉搏。许柔柔吓得魂飞魄散,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羞耻,在死亡逼近的具象威胁面前,瞬间溃不成军。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她扶住墙壁,大口喘着气,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麻木的决绝。
她对惶恐不安的思凡哑声交代:“看好外公和妹妹,妈出去一趟。”
她甚至没有勇气看孩子的眼睛。她翻出自己最好的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旧褂子穿上,头发用手蘸水抿了又抿,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去叶家坳的路,从未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清晨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刮。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要钱,买药,救爹。
走到叶家那熟悉的院门外时,她的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终究没有勇气去敲那扇门。她像个贼一样,缩在院墙外的角落里,等待着,煎熬着。
直到看到叶母端着盆出来泼水,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婶……婶子……”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叶母看到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关切,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和痛苦:“柔柔?你怎么来了?这大清早的……快,快进屋说话。”她看到了许柔柔异常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
“不,不进去了。”许柔柔慌忙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低着头,不敢看叶母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婶子……我……我爹……他病得快不行了……卫生院说要钱……我……我实在……”
后面的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沾着滚油的针,烫得她喉咙血肉模糊。她站在那里,浑身僵硬,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等待着审判,等待着对方或惊讶、或为难、或施舍的反应。
耻辱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站在街上的乞丐,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她来偷了。偷的是叶家的同情,偷的是往日那点情分,偷的是自己最后所剩无几的、可怜巴巴的尊严。
只为换一点,能让她父亲活下去的光。
喜欢平凡人生叶不凡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平凡人生叶不凡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