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丹房像浸在艾草香里,那香气是昨夜先生用陈年艾草熏的,混着松柴的烟火气,沉沉的,却又带着股醒神的清。案上摆着个青铜小鼎,三足两耳,是先生年轻时从终南山古观里寻来的,鼎身刻着云纹,被岁月磨得发亮,里面盛着新汲的山泉水,水面平得像块被擦亮的铜镜,连案头的《黄庭经》都能映出淡淡的影。
尹喜先生站在案前,袍角扫过地面的青砖,带起点微尘。他伸出手指,指尖在水面轻轻一点,一圈涟漪便荡了开去,像给镜子镶了圈银边,慢慢晕到鼎沿,又悄无声息地退回来。“其次,须要能定真息方可。”他的声音里带着晨露的润,目光落在那圈渐渐平复的涟漪上,“不在真息景中,难得集一,难得大定。就像这水,晃着的时候,别说照人影,连天上的云都映不全;等它静了,才看得清根根须发,看得清眼底的光。”
玄元望着鼎里的水,涟漪退去后,水面又恢复了平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的目光落在鼎沿的云纹上,忽然想起在洛阳文庙前看老秀才练字的情景。那老秀才姓周,据说前朝时中过举,后来隐居在洛阳,每日清晨都带着笔墨去文庙的石桌上练字。他最擅小楷,写的《灵飞经》被街坊们抢着求,说挂在屋里能安神。
玄元那时总爱蹲在石桌旁看。见周秀才铺开宣纸,先不着急下笔,总要闭着眼坐片刻,手指在膝头轻轻捻着,像在打拍子。有回玄元忍不住问:“先生,您这是在默字?”老秀才睁开眼,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不是默字,是稳气。笔要稳,气先稳;气不稳,笔就像风中的草,站不住。”
等他真的提笔时,玄元才发现,老人的呼吸匀得像庙里的钟摆,吸气时笔尖微微悬起,呼气时笔尖轻落,一点一划都不抖,墨色浓淡都一样,连抬笔时带出的飞白都透着股匀净。那时只当是功夫深,练了几十年才有的定力;此刻望着鼎里的静水,忽然像被点透了——哪是功夫深?是真息定了。息定了,手自然就稳,神自然就聚,像鼎里的水静了,才能照见东西。
“试着把真息定住。”尹喜先生往鼎下的炉子里添了粒火绒,没点火,只让余温慢慢透上去,鼎壁渐渐泛起层温凉,“别去管气脉怎么走,也别惦记着丹田的暖,就守着丹田的息,让它像这鼎里的水,不起浪,不翻涌,安安静静的。”
玄元依言在蒲团上盘膝坐下,腰背挺得像文庙前的柏木。他闭上眼睛,先试着把神意沉下来,像用“澄神”的法子,把心里的乱念都轻轻拨开,只留下片空明。然后,他将这空明的神意轻轻落在丹田的息上——那息像个顽皮的鱼,往日里总爱游来游去,吸气时往上蹿,呼气时往下沉,从来不肯安分。
“别急,让它慢慢静。”玄元在心里对自己说,像哄着个闹脾气的孩子。他想起周秀才闭息时的样子,想起那匀匀的呼吸声,便试着让自己的呼吸也慢下来,像牵着那尾“鱼”慢慢往水底游。吸气时,让气像山泉水那样,顺着喉咙轻轻淌进丹田,不疾不徐;呼气时,让气像晨露那样,顺着鼻腔慢慢渗出去,不慌不忙。
起初那“鱼”还是乱蹿,刚按住它的头,尾巴又翘了起来;刚把它往水底按,它又摆着鳍往上浮。玄元没急,只像周秀才那样,耐着性子跟它耗,呼吸一次比一次慢,神意一次比一次轻,像用羽毛轻轻盖在水面上,不施压,只温柔地拢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鱼”忽然不闹了。息变得慢了,沉了,像游累了的鱼,贴着丹田的“水底”不动了。吸气时,丹田像被吹起的薄纸,轻轻鼓起来,却不紧绷;呼气时,丹田像泄了气的皮囊,慢慢瘪下去,却不空虚。一呼一吸间,竟像庙里的铜钟在晃,起得缓,落得稳,连间隔的时长都差不多。
息定住的刹那,玄元忽然觉得神意像找到了根。往日里,神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来飘去,抓不住;此刻却像风筝被稳稳地攥在了手里,线不松不紧,风筝悬在半空,安安稳稳。气脉里的暖也不再乱蹿,像被人引着似的,顺着息的节奏慢慢转:息吸时,暖顺着督脉轻轻往上爬,过尾闾时不滞,过夹脊时不堵;息呼时,暖顺着任脉慢慢往下淌,过膻中时不散,归丹田时不泄。
整个气脉的流转,像老秀才笔下的小楷,横平竖直,撇捺有度,自有章法。连过百会时那股常有的滞涩都没了,暖像细流漫过石滩,轻轻巧巧地就过去了,带着点清清凉凉的痒,像笔尖扫过纸面的轻。
“息能定,心就能定;心能定,神就能定。”尹喜先生的声音像片叶子落在玄元耳边,他用指尖蘸了点鼎里的水,轻轻滴在玄元手背上,凉丝丝的,像给燥热的心头降了点温,“曹逸文在《云源歌》里说‘专气致柔神久留,往来真息自悠悠’,专气就是定息,息定了,神才能像住惯了的客人,安安稳稳地留下来,不做客,不成行,踏踏实实长住。”
玄元慢慢睁开眼,见鼎里的水面又平了,映着他的影子,眉眼都看得清清楚楚,连瞳孔里的光都像被水洗过,亮得很。他忽然想起帮李掌柜熬膏的日子。李掌柜熬的枇杷膏最有名,稠得能挂住筷子,甜里带着点润。有回玄元替他看火,总忍不住把炭添得太足,火一旺,膏就糊了底,带着股焦味。
“傻小子,熬膏哪能急?”李掌柜夺过他手里的炭铲,把火拨得匀匀的,“火要定,像庙里的香,烧得稳,膏才熬得稠,熬得纯。火一乱,膏就成了渣,没用了。”
那时不懂,此刻才明白——真息定了,神才不散,就像火定了,膏才不糊。都是一个理:稳才能成,乱只能败。
他试着让息再稳些,像把鼎里的水放在无风的屋里,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神意越发沉实,像落在地里的种子,扎了根,发了芽。丹田的暖不再是零散的热,聚成了个小小的球,像被温水泡着的玉,润润的,却不烫。
“你看这鼎。”尹喜先生用手指敲了敲鼎沿,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三足着地,稳得很,所以水能静;真息就像这三足,定了,神才能稳,气才能聚。”
玄元望着那鼎,望着鼎里的静水,忽然觉得这鼎像极了自己的丹田,真息像鼎里的水,神意像水面上的光。水静了,光才能亮;息定了,神才能明。
窗外的阳光慢慢升高了,透过窗棂照在鼎上,青铜的表面泛着金红,像落了层霞。玄元深吸一口气,息依旧稳得像钟摆,神意依旧沉得像种子。他知道,定真息不是一日之功,像老秀才练字,练了几十年才有的稳;像李掌柜熬膏,守了几个时辰才有的稠。但只要肯练,肯守,总有息定、心定、神定的那一刻。
丹房里的艾草香渐渐淡了,却把那股稳劲留了下来,像刻在心里的钟摆,一下,一下,匀得很,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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