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以龙气为刀,剔骨剜魔!
正午之前的许都,光线清得像被人反复擦拭过。钟鼓楼收了晨课,水闸暗渠的呼吸改成长拍,城里上上下下都听得见一种“稳”的节奏。稳得像一只手轻轻按在胸口,告诉你别慌。
郭嘉却知道,真正的刀要在这个时辰落下。
他站在太庙偏殿的门槛内,背脊挺直。门外檐下挂着白绫,白上不写字,只压一枚小小的铅坠,让风绕过不去招惹。殿中布置得极简,神位撤去,素台擦得见影。素台之前铺一张薄薄的黑毡,毡上用盐线勾出一个收口的小阵,阵心是一抹淡淡的金光,像被水泡过的火。
黄月英挽起袖,手上是一双极薄的皮手,指尖裹银丝。她从木匣里取出四件东西:一枚小钟、一枚小鼓、一把短刃、一束细针。短刃并不锋利,刃身刻着细细的鳞纹。郭嘉看了一眼便知,那不是杀人的刀,是“引”的刀。
“神工。”他点头。
“做了三夜。”黄月英低声回答,“用城脉调过七遍,用水弦稳过五遍。刀是冷的,音是准的,针是软的。你若后悔,现在还能走。”
“我没后悔。”郭嘉伸出右手,把掌心那枚淡淡的印摁在素台边沿,台石微微一凉。他把袖子放下,目光转向殿外,“主公。”
曹操跨进门,衣襟上沾着一星灰尘。他看了看阵,又看一眼郭嘉的眼,目光沉稳,“这刀是你自己求的。”
“是。”郭嘉笑得很薄,“我不想让心魔为祸外人。剔骨剜魔,不是为了我一个人的寿。”
曹操不再劝。他回身,向殿门外做了个手势。许褚与张辽各守一侧,足音重而不乱。殿外第三道阶,早已立起一面新牌:护法在此。擅入者死。牌下是盐线,盐里撒了半指白灰,白得刺眼。荀彧背手立在第二阶,袖口压得很低,像怕驯好的风被惊醒。刘协亲至,未着冕服,扶住素台另一侧。他没有说话,只把手按在台面那一划“汉”的末笔上,让那一笔稳成了一个可以依靠的点。
“开始。”曹操开口。
黄月英先执钟。钟极小,落在掌心里只占一个指节的位置。她以指背轻敲,声音不脆,反而像水面轻轻被捋过的一圈涟漪。涟漪划过盐线,划过黑毡,碰到那抹淡淡的金光。金光并不跳,反而缓缓收了一寸,像一口气被人按住,准备往下沉。
“宫——”荀彧在香案之后轻声提字。他不看别人,只看香烟从左向右的轻微偏折。
第二声,鼓。鼓比钟略沉,像把刚刚沉下去的一口气接了一把,让它沉得更稳。第三声,小钟与小鼓同敲,声与声之间不相碰,彼此留了一丝间隙。那间隙像门缝。
黄月英把短刃递来,“刀是冷的。你要记得,龙气为刀,靠的是‘冷’。”
郭嘉伸手握住。刃身不冰,像被人捧在手里捂过很久,留下了一层人气。他把刃横在掌心上,手背朝上,刀背朝外。把握住自己不去“砍”,而是去“剔”。剔须慢,急了就破相。剔须稳,稳了才知道该剔到哪里为止。
“奉孝。”刘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落住了四方,“朕在。”
郭嘉心里一松。他在黑毡里坐下,背靠素台,胸口对着那一划“汉”。他合起眼,用力吐出一口气,不让气拐弯,直直落到腹底。他把那只小兽请出来了。小兽踱步,很小,很狡猾,试图从他肋下钻回黑暗。郭嘉把手里的短刃横过去,不用刀锋,只用刀背轻轻一挡。小兽停了一瞬,露出一枚红色的眼点。
“以龙气为刀。”他在心里把这句话又念了一遍,字字按到骨头里,“剔骨剜魔。”
第一刀不是在身上落,而是在“名”上落。他把心念绕着“汉”字的四笔走了一圈,从“横”起,过“撇”,转“捺”,回到“点”。四笔合成一方,方里才可以动刀。动“名”先安“名”。他很清楚,若没有这方,刀下去就成了砍肉。砍肉能断一时的痛,断不了根。
他抬刀,往胸口那枚印的边上轻轻一掠。不是切,是挑。像把藏在肉里的刺儿挑出一个头来。头很细,红,不亮,颜色像干到七分的血,摸上去会粘手。他不去摸,他让刀背轻轻把这根丝勾起来,勾到盐线之内。盐线在这时像一圈温和的牙,把刚刚露头的丝咬住了。
小兽猛地退了一步。它在胸腔里跑了两圈,拱在肋下,伺机撕一口肉出来当挡箭牌。郭嘉没追。他知道这时去追会被它带着跑。他把刀放平,刀身贴在心口的“印”上,把“冷”一点点压进去。
第一缕红丝被盐吃住,细得几乎看不见,只留下一个被太阳照到会发白的斑。黄月英那边的钟声轻轻一变,变得更低,像一弯月亮躲云。鼓也随之改拍,每四拍留一拍空拍,把刚刚被挑开的那道“缝”留给了水声。
水从暗渠里传来,敲在殿中左侧的耳井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叮”。这声落下,郭嘉心口的“印”往内收了一寸。小兽伸出爪子想抓那个“印”,爪还没落,就被那枚冷印的边缘磨了一下。磨得它痛,可它不敢叫。
“好。”荀彧在心里说了一声。他没有出声,他用指尖在香案边缘轻轻点了点,点的节奏与钟鼓契合。指尖下是字,字下是理,理里头正是“度”。他知道这一刀起得稳,后面的刀才有数。
第二刀落在骨上。这一刀也不用锋。郭嘉把短刃挪到肋骨第三间的外缘,让刀背靠住骨,像把一个倔强的小孩轻轻按回椅子上。他以为会疼。却不疼。疼在另一处,那处疼得像牙,酸得人想把头往墙上撞。酸里带冷,冷里带麻,麻里带亮,亮里头有一丝极细的暖。他知道那丝暖不能放大,一放大,刀就热了。刀一热,便不是龙气之刀了,便是人心之刀了。人心的刀最容易乱砍。
他把那丝暖压在刀背下,压成一颗米粒大小的点,再把点引到盐线内。盐吃住。小兽又退。它不退不行,退一步尚能寻到躲处,不退就要与“印”正面撞。它怕“印”。“印”不是火,是冷。冷能把它冻得慢。慢是它的大敌。
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每一刀都是“剔”。他把心头的红丝一根一根挑出来,不贪多,不赶快。一根丝落进盐里,钟鼓就把拍子变一变,让水声在耳井里再“叮”一下。殿里没有风,只有呼吸。呼吸也被拍子压住。刘协的手一直按在“汉”字的末笔上,没有移开。他不敢移。他明白自己此时不是皇,不是“天”,只是一块稳的石。石不稳,刀就漂。
“奉孝,慢一点。”黄月英忽然低声。她的眼没离开短刃半寸。她看见第五根丝被挑起时,刀背有一瞬的颤。那颤像人心在说“快”。快是不行的。她把钟轻轻一扣,扣去了一点急。急一去,刀背的颤便平了。
郭嘉把第六刀落在“印”的左下角。他知道那里有一小块硬。他把刀背压在硬上,不带力,带时间。时间不是敲打,是浸泡。像把一块结着盐霜的肉泡在冬天的水里,泡到霜自己落下来。他在心里数拍,每数到七,就在“印”上轻轻一按,告诉自己“戒”。“戒”不是止,是醒。醒了才知道哪里是“止”。
第七根丝起的时候,小兽终于急了。它不再退,它扑上来,朝着刀背咬。它咬的不是刀,是“印”。它想把“印”从心里拽出去。那一口落下,郭嘉胸口一热,热得像被人把烙铁贴上。他没躲。他让热贴过,贴到“印”的边上,再贴到盐线外。盐不吃热。盐吃“煞”。热不过盐,便绕着线去找别处。黄月英看见了,立刻把鼓的拍子往下压了一寸。鼓声一沉,水井里那声“叮”变“咚”。“咚”一落,热息像被水浇了头,先“嘶”的一声,再“呯”的一声,散成一缕白。白很薄,薄得像呼出来的一口气。白过线,才被盐吃住。
“以龙气为刀。”郭嘉在心里再念一次。念完,他把袖中那片小小的红纸角拿出来,压在胸口“印”的右上。纸是从昨夜孩子的凤筝上落下的那一片。纸薄,易破,像一个“引”。他让纸临时当了一个“引”。引的不是火,是“形”。“形”的边一旦被纸贴住,那些想从边上溜走的丝就没了路。
“用纸?”黄月英眼睛亮了一下。她明白了。他把“天上的形”调来一片,贴在“心上的形”边,让两者扣合。扣在一起的东西,不容易散。散的,才跑得快。
第八、第九、第十……丝越来越细,刀越来越稳。到第十二根时,郭嘉忽然停下。他看见了一枚不同的东西。不是丝,是刺。刺藏在骨缝里,颜色不是红,是黑。黑得像被人写过又被水洗过的墨。那刺不是昨夜生的。那是早在更早的时候被人偷偷种下的一根“钉”。
“渤海信符的钉。”荀彧低声。他的眼也看见了,因为那根黑刺一现,殿里就多了一丝不同的“理”。那理不是汉的,是北地的。他曾见过这类符的残页,写的是“息”“信”“符”“执”。“执”字旁有钩,钩在心上,久而久之就会把心里的风引往北。
“拔。”曹操只吐出一个字。
黄月英摇头,“不能硬拔。硬拔会带出血路。”
“剜。”郭嘉答。他换了手,把短刃倒过来,刀背向外,刃朝里。他不把刃用来伤,只用它的细,一点一点把黑刺周边的肉挑松。挑到能动了一分,再挑一分。挑到能转动角度,再转一点。每转一点,他都让“印”轻轻一跳,让“印”的冷把刺边的“煞”冻慢。冻慢,刺不再在肉里“跑”,便可以稳稳“剜”。
这一次,钟鼓都停了半拍。停半拍,不是为了给他喘息,是为了让所有人的心一齐往下一沉。沉住了,这刀才落得准。刘协的手心出汗,他不敢擦。他怕自己手一离,“汉”字的末笔会晃。它若晃,刀就晃。刀一晃,刺就乱跳。
“再转一分。”黄月英轻轻带拍。她可比谁都清楚这根黑刺的“秉”。它不是城里昨夜的火,是北地多年的风。风在骨缝里打窝,窝里会生刺。刺不会怕热,它怕“稳”。稳把它困住,它便只能露出一点真实的形状。
“出来。”郭嘉在心里对那刺说。他不是命令,不是诱惑,是告诉它一个门在开。刺如果能走,它应当走“门”而不是走肉。他让刀背在刺的末梢处轻轻一撬,撬出一条极细的路。路很小,像一根头发。他把那根头发拉直,不让它卷。卷就乱,乱就绞。
黑刺动了。它先是微微一颤,像在试探。然后是一个极小的“咔”。那不是骨的响,是“理”松了一丝。理一松,刺便沿着那根头发的路一点点挪出来。挪出来的那一节并不长,但一长出来,殿里的光便暗了一瞬。暗得很轻,轻到若不细看根本瞧不见。黄月英察觉到了,她把小钟的音色往上一提,让那一瞬“暗”被一缕“清”接住,不让它坠下去。
“剜。”郭嘉终于用了刃。他让刃在刺与肉的界上轻轻走了一圈,把那一圈走成一条薄薄的沟。沟的两边各退半指。刺在沟里,就像被人放进了一条窄窄的渠,水在里面走,人不必追。刺往外挪一寸,他在沟里迎一寸。第二圈,第三圈,每一圈都浅。浅的刀最难用,难在忍。
第四圈时,刺出了半寸。郭嘉把袖里的红纸角按在刺先到的地方,纸轻轻一贴,刺头略一顿。顿的那一刹那,他的刃往下一扣,扣住了刺身最薄的那一段。扣住不是为了拉,是为了不让它回缩。他轻轻往外带。带得它离肉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现在。”荀彧在心里说。他是在给自己的心提拍,也是在替城里的“理”守门。门在这一刻的缝隙里变宽了半指。宽不够关不严,过宽则散。他把“宽”的度压在一句话里,“现在”。
“现在。”郭嘉也答。他抬起刃,用刀背最后一次把刺身的末端往外拨。拨到刺身几乎全离肉,他才让刃轻轻往下一剜,把这根黑刺从骨缝里整条剜起。刺离体的一瞬,胸口的“印”忽然一冷,冷得像冬夜里有人把窗一下全开。冷过后,疼才到。疼不是刀口,是骨头空了一寸,空得风直往里灌,灌得人打哆嗦。
“盐。”黄月英将预备好的盐撒在那条细沟上。盐一落,刺不再挣。它被按在红纸角上,红纸角贴在素台边那一划“汉”的末笔旁。末笔不动,纸不动,刺不动。三者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套住。线头在刘协的指腹里。他终于把汗卸了一滴,汗落在石上,不响。
“看清了。”郭嘉没有马上收刀。他俯身去看那根黑刺的纹。黑刺上有极细的刻痕,刻的是两道弯曲的线,其中一处线上有“渤”字的一撇。他记住了这一撇。它跟昨夜“渤海信符”的针尾纹是同一套手。只是更深,更狠,更老。
“这玩意儿在你骨里多久?”曹操问。
“至少一载。”郭嘉答。他不愿承认更久。承认更久,其实是承认自己曾有一次不够稳。
“谁下的?”曹操再问。
“书生。”郭嘉看了一眼殿外,“借理行术,借术摄心。北地这一路不只用刀,最会用‘理’。他们今晚要走太学,是对的路。”
“我去。”荀彧开口。他不等曹操点头,已拱手告退,“护法十条,挂太学门。先护民,再护城,最后护术。敢借‘理’破‘法’者,且请先答三问:何为民,何为城,何为术。”
“去。”曹操应了一声,再把目光收回,“奉孝,剔尽了吗?”
“没。”郭嘉摇头,“剔尽就伤道了。留一点,作‘戒’。”
他把短刃的刃锋转了个角度,不再剜,只在刺落下的位置点了一下“印”。这一点不是刀,是“名”。“名”落处,胸口的冷往外扩了一寸,扩到肩,扩到喉,再回到心。心里那只小兽缩成了一团,蜷成一个足以被一枚戒指收住的大小。它还在,它还会咬,它甚至会在夜深时挠门。可它的门被一枚“戒”拴住了。拴住门的人,不是刀,是他自己。
“封。”黄月英拿起针。针极细,针尾刻“汉”。她没有扎肉,她把三根极细的银丝从“印”的边缘穿过,让银丝在皮下绕了一个极小的圈。圈的交点上,她压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药石。药石并不热,像一粒被人握过的豆。她把针退回,从第二个角再绕一圈。四圈成,圈圈相扣。扣得不紧,紧会痛。扣得不松,松会散。
“完。”她吐出一口气,汗从鬓角滑下,落在手背上,凉。
郭嘉把短刃放回匣里,手心仍有一丝抖。他伸手把袖里的红纸角取回,纸已被盐气熏得略发硬。他把纸平在案上,用手指轻轻抚顺。纸的边缘卷了一点,像一根羽在风里停了一下。他忽然笑了,“用你的‘凤’,引我的‘龙’,算不算配?”
黄月英也笑,“你若拿我的阵去夸人,我就拿你的刀来夸我。”
曹操看着这两人的笑,唇角也动了一动。他没有说笑话。他只走到素台前,把手按在“汉”字上,与刘协并肩。刘协松了一口气,指腹终于离开石。石没有晃。字没有暗。郭嘉把手背摁在胸口,印下微微一沉,像一滴水沿着山体落到一处恰好可停的凹里。
殿外,盐线无人越。许褚整了整牌面,把“擅入者死”四字的边缘再压直一分。张辽翻身上马。城中有细微的人群声传来,不乱。荀彧已经去了太学。黄月英收起钟鼓刀针,把它们一件一件放回匣中。每一件都擦干,才盖匣。她把匣盖扣上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关一个阵,还是在关一段风。
郭嘉缓缓起身,整衣,对刘协拱手,“谢陛下。”
刘协摇头,“你护朕。朕在此,不过是立一方。你剔骨剜魔的刀,才是护城之本。”
郭嘉退一步,又向曹操行礼,“主公。”
曹操点头,“你自己求的刀,自己受。你受过了,刀还在。以后还要用。今天剜的是你的,明日剜的是城里的。”
“明日?”郭嘉抬眼。
“北城角碑外,今夜有人要以‘理’挑‘法’。”曹操淡淡道,“荀彧会答。他若答到人心里,我们只‘护’。他若答到一半,你上去‘剔’。以龙气为刀,剔言中之魔。”
“诺。”
他们说话间,殿外忽然一阵轻响。不是兵器,是纸。纸被人撕成两段,又被风卷起来,打在盐线边。黄头发的小子站在盐线外,手里捏着一卷纸,眼里发亮。他看见郭嘉从殿内走出,先是一愣,随即把纸举高,声音不大,却稳,“先生,我把‘南有凤,不瑞,乃阵’那张撕了。”
郭嘉走到盐线前,停步。盐线把他和小子隔了半步。他笑了一下,“好。把手洗了,别让盐咬。”
小子“哦”了一声,去水桶那边洗手。他洗得很认真,像把一段旧梦从掌心里搓掉。
“主公。”门侧传来影子的声音,是“鸩”,语气不急不缓,“盯到人了。昨夜的道袍头子与粮仓那一拨,在西市后巷一处书肆聚头。屋里有印板,有墨,有‘渤海信符’的半套纹。他们今晚不止要闯太学,还要在市口发‘书’。”
“书,比刀快。”曹操笑,“你们去,把‘书’收了,板毁了,人留一个。”
“喏。”
“留的是能说话的那个。”郭嘉补了一句,“我要看他们的‘理’写到哪里,断在何处。”
“明白。”影退。
刘协忽然道,“奉孝,今夜若有‘言战’,朕可亲往?”
郭嘉摇头,“陛下今夜不去。陛下若去,‘理’会变‘势’。‘势’一压,‘理’就不走了。让‘理’走一次,路才显。”
刘协沉吟,最终点头,“朕听你。”
——
午后,光线最亮的时辰,郭嘉独自坐在太庙的台阶上。他把那根剜出来的黑刺放在一盏清水里。刺在水里不沉,浮在上面,像一条小小的黑鱼。他用小木片轻轻一拨,刺转向,露出另一面的纹。那面纹上的“撇”更清晰。他把这“撇”与昨夜针尾的“渤”对在一起,确认这一路的手从北地一路摸到许都,早已不是试探,是布局。
他握住小木片,忽然想起曾经的自己。曾经的他也喜欢在别人心里种一枚“钉”,以小利为饵,以大势为笼,等到风起的一刻把钉轻轻一拨。他曾经以为一切都在手里。他现在知道,不在。人心里若无“印”,你种的钉就不是你的。它会在某个你看不见的夜里长成别的东西,反过来咬你。
“戒。”他在心里再念一次。他把黑刺从水里取出,放进一只透明的琉璃盒。盒子里铺了一层极细的盐沙。刺落下,盐沙轻轻一动,又静。盒子盖上,光在上头划了一条线。他把盒子推动素台边,让它离“汉”字远一寸。远一寸,便不去挑衅。
黄月英从廊下转回来,把一壶温水放在他身边,“喝。”
他接过,仰头一口。水入口不热,不冷,刚好。他把壶放下,侧头看她,“今夜,你还在钟鼓楼?”
“在。”她笑,“我不去太学。我若去,别人会说‘女流用术压理’。我在楼上敲给他们听,敲的是‘稳’。”
“好。”他点头,站起身,拍了拍衣襟,“我们分三条:文若护理,你护声,我护心。”
“护谁的心?”
“许都的。”他答。
——
太阳落到城墙上一半的时候,太学门前已经站满人。护法十条挂在门梁下,字不大,却清。一读便知先护民,再护城,最后护术,末尾才是“擅入者死”。许多人读到第七条便点头,读到第八条便叹,读到第十条就不再说话,只往后退半步,把脚离白线远一点。
荀彧站在台阶上,不高。他脸上没有锋,只有光。光不亮,却让人愿意看。他不喊,他一条一条把“护法十条”读给众人听。读完,才抬眼,“诸君若以‘理’来问,我以‘理’答。若有人以‘术’乱‘理’,此门之外,自有‘法’。”
话音刚落,便有一名身着素袍的书生迈前一步。他背挺得直,目里有火,他抬手指那十条,“此条‘护民’,何以证?”
荀彧笑,“以‘稳’证。民不能稳,何来‘护’。昨夜之事,你看没看见?”
书生一滞,嘴唇动了一动。荀彧已经接了第二句,“你若说看见了,那你心里已有一半的‘护’。你若说没看见,那你心里并无‘理’,只有‘怒’。‘怒’不足以论‘护’。怒只是伤。”
书生张了张口,抬手又指第三条,“此条‘护术’,何以定界?”
“以‘止’定。”荀彧答,“术若越‘止’,便为祸。术若在‘止’内,便为器。器者,为人用。”
他答到这里,郭嘉在台阶下站住。他不去插话。他用眼睛看人心里那些忽明忽暗的东西。他看见一处影在最外的角落里轻轻颤了颤,那是试探。他知道这试探不会止于问。它会找一个缝,塞一把针。针若进,今晚的“理”便脏。
他往那处影靠近了一步,又一小步。他没穿甲。他穿的是普通的青衣。影里的眼睛看见他,先是一怔,继而暗下去。他已经把手伸进袖里,指缝间藏着一枚细管,红的。他在等一个“乱”的瞬间。乱了,他的红就能钻进“理”的缝,钻进去便会发一声小小的炸,炸不死人,炸“信”。信一乱,理便散。
这一瞬,钟鼓楼上,黄月英的槌落下。“宫——”一声不高,却正按在所有人心跳的下一拍。下一拍被她按住,影里的手便慢了半寸。慢半寸,足够郭嘉伸手摁住他的腕。他没有用力。他只是把手放在那只手的背上,让它感觉被看见,被“印”着。他没有看那张脸。他看的是那只手背的青筋,青筋往哪里走,便知心往哪里跑。
“以龙气为刀。”他在心里又念一遍。这一回的刀不在手里,在他看人的方式里。他用“冷”把这只手的热压下去。他在那只手心里按了一个“稳”。这一按不疼。手放了。袖里的细管没有出。他把那只手轻轻推回白线外,像把一个孩子从烫的炉边挪远。
书生还在问。荀彧还在答。每问一个“理”,荀彧便以一条“护”把它系住。系得不紧,紧会断;系得不松,松会滑。许多人听着,心里那些乱的灰慢慢落下。落到最后,影里的那个人忽然叹了一口气。他把细管从袖里摸出来,递给郭嘉,低声,“我……本不想伤人。我只是想让人记住我们还活着。”
“活着的证据不是流血,是有人听见。”郭嘉说,“今晚,他们听见了。”
那人愣住,眼里那把火忽然哭了一瞬。他把细管交给了郭嘉,转身去了人群后。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来时那样硬了。他的肩弧软了一寸。这一寸,是“理”与“护”现在能做到的全部距离。
夕阳压住城时,太学门前的人群终于散去。护法十条在暮色里更清楚。荀彧握笔,在门边的木柱上又补了一笔:今夜有人以“理”挑“法”。答之以“护”。“护”胜。
郭嘉把细管交给许褚。他回身看城。城不再抖。钟鼓楼上一声极轻的“徵”像晚风一样掠过瓦脊。黄月英站在楼廊,抬手朝他远远比了一个“稳”的手势。他回了一个“戒”。远远地,两枚手势像两枚落在城上空的印,彼此扣了一瞬。
他低头,把手按在胸口。印在。他知道今晚还会痛。痛不是坏事。痛是“剔”过之后留下的回声。回声会在骨里兜两圈,终要化成“稳”。
他转身往殿里去,步子不快。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唤,“先生。”
是那个黄头发的小子。他跑了两步,又收住,像怕越线。他递上一块小小的木牌,木牌刻着两道纹,一道像鳞,一道像羽。刻得拙,却真。他局促地笑,“这是我刻的。我……想挂在我家门口。”
郭嘉接过,指腹在纹上轻轻一过,“好。挂门内。”他顿了一下,“不挂门外。挂门内,是提醒自己;挂门外,是挑衅别人。”
小子用力点头,跑走了。他跑得很快,像昨夜的风筝还在他手心里。
——
夜深,太庙偏殿又空了。素台前的黑毡卷起,盐线被细细扫净。琉璃盒里的黑刺躺在盐砂上,像一段被封在冬天里的风。郭嘉独坐台阶,背靠石,闭目养息。他听见钟鼓楼最末一声“宫”落下,水闸那边的“咚”也慢慢合上。他忽然睁开眼,看了一眼“汉”字的末笔。末笔没有裂。他却在石的下缘看见了一道极细的发丝纹。细得不留心看不见。
他不触。他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笑意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清醒的疲倦。他知道,凡以“名”为刀,总要付一点代价。代价先刻在石,再刻在心。刻得轻,城便稳;刻得重,人便折。今日这一刀,刻得不轻不重,恰好有痕。
“以龙气为刀,剔骨剜魔。”他在心里把这八个字一字一字再过一次。他把手掌按在胸口的“印”上。印下那只小兽没有再扑,只在他指下轻轻抵了一下,像承认一个新的秩序。它不消失,它被收在“戒”的圈里。圈里头,是他自己。
殿外的风从白绫边擦过,发出极细的响。响里有昨夜的“凤”,也有今夜的“龙”,更多的是凡人的呼吸。呼吸稳了,城便久。久了,理才走得远。
他靠在石上,慢慢闭上眼。眼前最后一缕光落在那只琉璃盒上,划出一根浅浅的金线。金线一点一点淡了,淡到只剩一个影。影不再噬人,它在等待被用的一天。那一天,会有人把它当药。今天不行。今天它只是被关住的一根刺。
——
更鼓三下,许都无事。夜巡的甲士经过太庙门前,脚步在白线外顿了一下,又同时迈了过去。宫城里,刘协睡得很浅,手仍习惯性地往床边探,像要去摸那一划“汉”。摸不到,他便慢慢把手收回胸前,手心正按在心口。他睡着了,呼吸终于与城同拍。
曹操站在城楼上看夜。他没有披披风。他不冷。他也不热。他想起郭嘉手里的那把短刃,想起那句“以龙气为刀”。他笑了一下,笑得很轻。他知道这把刀还要用。他也知道,这座城从今晚起,会更懂“护”。护不是把门关死。护是把门看住。
远处钟鼓楼的影在夜色里,像一只收翅的小鸟。它不叫。它等。等下一次需要它的拍子落下,稳住人心里那一点将要乱的风。
风从城外来,绕过城头,绕过盐线,绕过一户户门内挂起的小木牌,绕过一颗颗今晚睡得安稳的心,最后在太庙素台前停了停。它看了一眼那只琉璃盒,又看了一眼那枚“印”。它没有进。它绕着走了一圈,像给这一切行了一个无声的礼。
夜更深,灯更稳。许都之上,龙气化刀,心魔入笼。下一刀落在何处,落在何人,落在何理,明夜便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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