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申时刚过,陆昶便借故离开了暗香阁。
他并未携带阿罗或苏蕙,只身一人,换上了一身柳如是提供的、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短褐,头戴一顶遮阳的竹笠,脸上也稍作了些修饰,肤色抹暗了些,眉毛描粗,乍看之下,像个寻常的挑夫或仆役。
慈航静斋位于建康城南,已近城墙根脚。此处多年前曾是一处香火颇盛的女冠道观,后因一场无名大火,殿宇焚毁大半,加之主持的女冠羽化后无人承接,便逐渐荒废下来。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掩映在荒草杂树之中,白日也少有人至,入夜后更是杳无人迹,只有野狐夜枭偶尔出没,正是秘密会面的绝佳所在。
陆昶并未直接前往静斋废墟,而是先在城南的市井巷陌间绕了几圈,确认身后无人跟踪后,才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片废墟。
残阳如血,将断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晚风穿过空荡的窗洞和破损的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和灰尘的气味。
约定的地点是静斋后院仅存的一间相对完整的偏殿。陆昶按照清徽那日所示,找到一处半塌的月亮门,侧身钻了进去。偏殿内更是昏暗,唯有从破败的屋顶和窗格透入的些微天光,勾勒出殿内模糊的轮廓——残破的神像、倾倒的香案、厚厚的积尘。
他寻了一处背靠残垣、面向殿门的阴影角落,静静等待,呼吸调整得细长均匀,几乎与这荒寂的环境融为一体。手,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柄苏蕙给他的、淬有麻药的短匕。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光线越来越暗。远处隐约传来城中的暮鼓声,沉郁而悠长,更衬得此地死寂。
就在最后一缕天光即将被夜色吞噬时,一道轻盈如羽的身影,仿佛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偏殿中央。
依旧是那身月白襦裙,青灰披风,如墨青丝用木簪松松挽着。清徽真人立于昏暗中,周身却仿佛自带一层微光,将这破败阴森的殿堂都映照得清冷了几分。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陆昶藏身的阴影处。
“陆居士既已到了,何不现身?”她的声音清越依旧,在这空殿中微微回响。
陆昶从阴影中缓步走出,取下竹笠:“清徽真人好敏锐的感知。”
清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在他脸上和身上快速扫过:“看来苏大家的医术果然不凡,居士伤势恢复得很快。”
“多赖苏姑姑妙手。”陆昶走到近前,两人相距丈余站定,“张祭酒可还安好?今日为何……”
“张师叔无法脱身。”清徽直接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孙泰对他疑心已起,借口商议上巳节‘祈福大典’细节,将其留在总坛,实则软禁监视。贫道也是费了些周折,才得以借采买‘法事用物’之名出来。”
陆昶心下一沉:“形势已如此严峻?”
“比想象的更糟。”清徽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孙泰已基本完成了内部清洗,所有公开质疑或态度暧昧的中高层,非死即囚,余下之人,或慑于淫威,或本就是激进之辈。如今的天师道,已完全成了孙泰的一言堂。”
她顿了顿,继续道:“孙恩掌控的武力,规模远超外界估计。明面上的‘道徒’约有八百,皆是悍勇亡命之徒。但暗中,孙泰至少还蓄养了三百死士,这些死士来历不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不亚于朝廷精锐。他们才是真正的杀招。”
三百死士!陆昶眉头紧锁。这几乎是一支可以发动一场小型突袭的力量,用在关键节点上,足以改变局势。
“上巳节的具体计划,张祭酒探知了多少?”陆昶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清徽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绢,递给陆昶:“这是张师叔凭借记忆,绘制的简略部署图,以及他探听到的部分行动计划。时间仓促,且孙泰核心机密把持极严,所知有限,但关键之处,应有标注。”
陆昶接过丝绢,触手冰凉柔滑。他走到一处略有月光透入的破窗下,借着微光细看。丝绢上以极细的墨线勾勒出建康城简图,标注了数个红点。
“红点皆是关键之处。”清徽在一旁低声解释,“其一,玄武湖画舫。皇帝与皇室宗亲、重臣上巳节祓禊宴饮之所。孙泰计划以表演‘道门祈福舞’为名,将至少五十名死士混入乐工、杂役之中,伺机控制画舫及周边水域。”
“其二,朱雀航。此乃连接南北要道,一旦控制,可阻断城中南北呼应。此处将由孙恩率两百道徒亲自夺取并扼守。”
“其三,台城诸门。他们买通或胁迫了部分禁军低阶军官,约定在混乱初起时,开启至少两道侧门,放死士潜入,制造更大恐慌,牵制禁军主力。”
“其四,”清徽指向图上蒋陵方向,“此处不仅是囤积兵甲火器之所,更是孙泰预定的退路及最后据点。一旦事有不顺,或需要展示武力威吓,便会动用此处力量。洞口及周边要道,皆有重兵把守,且布置了大量机关陷阱。”
陆昶默默记下,心中寒意更甚。这计划环环相扣,既有擒贼擒王的斩首行动,又有控扼要道的分割策略,还有内应开门的中心开花,甚至连退路都准备好了。若非张弘这等核心人物冒死传出情报,朝廷毫无防备之下,成功的可能性当真不小。
“司马曦呢?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陆昶追问。
清徽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司马曦提供了一些禁军内部的关节,以及部分财货支持。但他似乎也有所保留,并未完全信任孙泰。据张师叔观察,司马曦身边另有高人,似乎在利用孙泰,亦有自己的算盘。”
幕后还有高人?陆昶立刻想到了那位深藏宫中的会稽王司马昱。但他没有说破,只是记在心里。
“张祭酒希望我们如何做?”陆昶收起丝绢,郑重问道。
清徽看着陆昶,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恳切与决然:“张师叔希望,居士能将此情报,尽快传递给能阻止这场浩劫的人。无论是谢安石公,还是其他忠于晋室的臣子。务必在上巳节前,加强皇帝身边的护卫,控制住朱雀航等要害,清查禁军内部,打乱他们的部署。”
“还有,”她补充道,“张师叔与一些尚心存正道的同道,届时会在内部见机行事,或制造混乱,或打开方便之门,配合外部清剿。但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和时间。”
陆昶深吸一口气:“此事我必竭力为之。信号和时间,我会设法确定后,再通知你们。只是……如何传递消息?孙泰既然监视严密……”
清徽取出一枚小小的、刻有云纹的铜铃:“此乃子母铃中的子铃。母铃在张师叔处。明日酉时三刻,贫道会在此处等候一炷香时间。居士若有确切消息,可摇响此铃,贫道便知。若过时未见,则隔日同一时间再来。但……最迟不能晚于上巳节前一日。”
陆昶接过铜铃,入手微沉。“我明白了。真人也要万分小心。”
清徽点点头,忽然问道:“居士那日所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贫道回去后思之良久。不知居士心中所求,究竟是拨乱反正,还是……”
陆昶迎上她澄澈探究的目光,坦然道:“陆昶所求,首先是阻止眼前这场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妄图倾覆天下、祸乱苍生的阴谋。至于拨乱反正之后……若能见到天师道重归清静济世之本源,见到朝廷不再为门户私计而争斗,见到这江东百姓能得享几日太平,便是陆昶心中所愿。”
清徽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清冷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居士心怀苍生,与道有缘。望居士勿忘今日之言。贫道告辞。”
说罢,她身形微微一晃,如同融入夜风的轻烟,眨眼间便已出了偏殿,消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陆昶握着那枚铜铃和丝绢,在原地站立良久。
清徽带来的情报,如同撕开了厚重幕布的一角,让他得以窥见那张阴谋巨网的核心脉络。危险迫在眉睫,但希望也随之而来——张弘一脉,便是这张网内部一个关键的、可能崩断的节点。
他将铜铃和丝绢仔细贴身藏好,又警惕地倾听、观察了片刻四周,确认无异状后,才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荒芜的废墟。
夜色已完全笼罩大地。回望慈航静斋那片黑暗的轮廓,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但陆昶知道,在那片黑暗之下,并非只有腐朽与死亡,还有如清徽这般,在绝望中坚守、在黑暗中寻觅光明的星火。
他加快脚步,向着灯火渐起的城区走去。他必须立刻返回暗香阁,与谢道韫商议,将这些至关重要的情报,转化为切实的行动。
时间,真的不多了。但手中的棋子,也终于多了几颗可以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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