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瓦官寺归来后，陆昶愈发深居简出。他将那日放生池畔关于“舍得”的议论，以及诸位贵女形态各异的目光，皆沉淀于心，化为更深的警惕与自持。建康城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每一次露面，每一次交谈，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注视，被无数只耳朵倾听，继而衍生出各种版本的解读与意图。他深知，自己这个“寒门上品”的身份，仍是这城中最引人注目也最易招致祸端的焦点。
这日，他在秘书省整理完最后一批文书，窗外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建康城的飞檐翘角，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沉闷与土腥气。同僚们早已匆匆归家，偌大的官廨渐渐安静下来。
陆昶婉拒了同僚共乘牛车的提议，他需要一段独处的时光，理清连日来纷乱的思绪。他撑开一柄寻常的油纸伞，步入了渐渐稀疏的人流。
雨丝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火，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氤氲开来，将行人的身影拉得模糊而悠长。他刻意避开依旧繁华的主街，拐入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巷弄，只想图个清静。
巷子幽深，两侧是高耸的坊墙，少有门户。雨水顺着墙角的青苔滑落，滴滴答答，更衬得巷内寂静。然而，这份寂静很快便被一阵突兀的嘈杂打破。
前方巷子转弯处，传来妇人惊惶的哭喊声、孩童恐惧的啼哭声，夹杂着几个男子粗鲁猥琐的调笑和呵斥。
陆昶眉头一皱，加快脚步转过弯去。
只见狭窄的巷道里，三名穿着邋遢短褐、浑身酒气的泼皮无赖，正围堵着一对母子。那妇人约莫三十年纪，穿着粗布衣裙，已被推搡得发髻散乱，面色惨白，紧紧将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护在身后，男孩吓得哇哇大哭。一个泼皮正试图去抢夺妇人挽着的旧包袱，另一个则嬉笑着要去摸那妇人的脸，口中满是污言秽语。
“求求你们…行行好…我们孤儿寡母，就这点活命的东西…”妇人哀声乞求，声音颤抖。
“呸！爷几个瞧上你是你的福气！把这小崽子丢开，陪我们快活快活，包袱赏你了！”为首的泼皮满脸淫笑，伸手便要去拉扯。
陆昶胸中一股怒气上涌，正欲出声喝止——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如同雨幕中倏然掠过的一抹惊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妇人身前！
来人速度极快，仿佛凭空出现，竟无人看清她是如何来的。那是一个女子，身量高挑，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天青色粗布道袍**，袍角已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一片。她头上戴着一顶**垂着至肩薄纱的帷帽**，纱幕遮掩，完全看不清面容，只隐约可见一个模糊而清冷的轮廓。
“光天化日，欺凌妇孺，尔等可知王法？”一道清冷的女声从纱幕后传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冰冷地敲打在雨声中。
三个泼皮一愣，随即看清来人只是个孤身女子，虽打扮怪异，但身形纤细，顿时又嚣张起来，嬉笑道：“哪来的道姑？也学人管闲事？莫不是也想陪爷们玩玩？”
那女冠并未动怒，亦未见她如何动作，只是静静立在妇人身前，纱幕后的目光似乎淡淡扫过三个泼皮。
那为首的泼皮被她看得莫名一怵，恼羞成怒，骂了一句脏话，挥拳便向她打来！
电光石火间，只见那天青色的宽大袖袍似被微风拂动，轻轻一荡。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那冲过来的泼皮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捂住双眼，踉跄后退，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中了眼睛，涕泪横流，痛苦地蹲了下去。
另外两个泼皮大惊失色，一人抽出腰间短棍，吼叫着扑上。那女冠不闪不避，帷帽微抬，**纤长如玉的手指自袍袖中探出，看似随意地凌空一弹**。
一股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淡白色粉末**随着她的动作飘散而出，混在雨雾中，瞬间被那冲来的泼皮吸入鼻中。
“阿嚏！阿嚏！”那泼皮猛地顿住脚步，如同被掐住喉咙的公鸡，脸色瞬间憋得通红，继而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连手中的短棍都拿捏不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
最后剩下那个泼皮，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见同伴一个捂眼惨叫，一个咳得天昏地暗，而那天青色的身影依旧静立原地，帷帽轻纱纹丝不动，仿佛从未移动过半分。他怪叫一声，如同见了鬼魅，再也顾不得同伴，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瞬间消失在雨巷深处。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
那女冠这才微微俯身，对着惊魂未定的妇人，声音放缓了些，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莫怕，恶人已走。可曾伤着？”
妇人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紧紧抱着孩子。
女冠从道袍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了过去：“此是安神散，取少许温水送服，可压惊定神。”她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动作稳定而利落。
那妇人颤抖着接过，拉着孩子就要下跪磕头。
女冠轻轻托住她：“不必。速回家去吧，日后尽量莫走这等僻静巷陌。”
妇人千恩万谢，拉着仍在抽噎的孩子，慌忙离去。
直到此时，一直静立旁观的陆昶才缓缓走上前去。他心中震惊不已。这女冠方才显露的那一手，绝非寻常道观修士所能为，其手段之诡异、效果之凌厉，更像江湖传闻中的奇人异士，甚至…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色彩。
他于丈外停下，拱手行礼，语气郑重：“在下陆昶，见过道长。道长慈悲为怀，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那女冠闻声，缓缓转过身来。薄纱之后，陆昶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审度，甚至…一丝极淡的、仿佛早已知悉的了然。
她并未回礼，只是清冷道：“份内之事，居士不必挂怀。”声音透过纱幕，显得有些缥缈。
她的目光在陆昶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却并无交谈之意，淡淡道：“雨势渐急，居士也请早归。”
言罢，竟是不再理会陆昶，天青色的道袍微微一拂，转身便沿着湿漉漉的巷子，翩然离去。她的步伐看似不快，但身影却迅速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与雨雾之中，不过眨眼功夫，便已到了巷口，再一转眼，便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原地怔然的陆昶，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清苦的草药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气息。
他低头，看向方才那女冠站立的地方，雨水早已冲刷干净一切痕迹。然而，他那远超常人的敏锐目光，却在那湿滑的石板缝边缘，发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寻常尘土的**灰白色粉末**残留。
更重要的是，在那女冠转身离去、道袍拂动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在那天青色道袍的**袖口内侧**，以稍深一点的青色丝线，绣着一个寥寥数笔、却古意盎然的**云纹图案**。
那图案…与他怀中那枚云真子所赠、天师道的玄铁令牌上的云纹，竟有**七八分相似**！
陆昶的心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天师道！
这神秘莫测、身手诡异的女冠，定然与天师道有关！她是云真子的人？还是天师道中其他势力？她是恰好路过，还是…早已注意到自己，甚至今日这场“偶遇”，也并非偶然？
奉道世家…张盛遗宝…云真子的警告…郗超的审视…桓温的招揽…
无数线索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碰撞、组合。
雨，越下越大了。冰凉的雨水顺着伞沿滴落，陆昶却浑然不觉。他立在幽深无人的雨巷中，只觉得一股比这暮雨更深、更冷的寒意，悄无声息地裹挟而来。
这建康城，当真是步步惊心，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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