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七年,辽西有个叫柳树屯的庄子。庄子东头住着个叫王怀瑾的后生,年纪二十出头,识文断字,祖上出过秀才。这年秋天,王怀瑾背着包袱去省城考师范学校,心里满怀着光宗耀祖的念头。
谁知放榜那天,王怀瑾从头找到尾,又从尾找到头,硬是没看见自己的名字。他站在榜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耳边嗡嗡作响。旁边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人忽然大笑:“我儿中了!我儿中了!”王怀瑾认得,那是邻庄的李百万,大字不识几个,偏偏儿子考中了。
李百万瞥见王怀瑾,故意扬声道:“哟,这不是柳树屯的王才子吗?怎么,落榜了?我就说嘛,光会读死书有什么用,这世道得靠这个——”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王怀瑾气得浑身发抖,眼前一黑,竟一头栽倒在地。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城医馆里,大夫说是急火攻心,伤了肝脾。他在病榻上躺了三天,越想越气,最后一口气没上来,竟就这么去了。
王怀瑾的魂魄飘飘荡荡,只觉得身子轻如鸿毛,眼前雾蒙蒙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雾气渐渐散去,眼前竟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古式衙门,黑瓦红墙,门前立着两尊石兽,却不是常见的石狮子,而是两只似牛非牛、似马非马的怪物。门匾上三个大字:判官府。
门口站着两个差役,一个长着牛头,一个长着马面,却都穿着民国警察的制服,腰间别着警棍,看着好不怪异。
牛头差役翻开手中一本厚厚的簿子,问道:“来者可是辽西柳树屯王怀瑾?”
王怀瑾愣愣点头。
马面差役叹道:“又是一个年轻气盛被气死的。进去吧,判官大人等着呢。”
大堂之上,一位身穿青色长袍、头戴乌纱帽的判官正在翻阅案卷。这判官面如冠玉,三绺长髯,若不是那双眼睛幽深似古井,倒像是个儒雅书生。
“王怀瑾,你阳寿未尽,本不当死。”判官缓缓开口,声音不怒自威,“但你心胸狭窄,因妒生恨,怨气冲撞了本地的保家仙,这才提前拘了你的魂。”
王怀瑾大惊:“保家仙?”
判官指了指堂下。王怀瑾这才看见,大堂角落里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眼珠滴溜溜转着,颇有灵性。
“这位是胡三太爷,你们辽西一带有名的保家仙。”判官道,“李百万家常年供奉胡三太爷,行善积德,虽无大才,却得了福报。你当众咒骂李家,怨气冲撞了胡三太爷,按阴律当受责罚。”
王怀瑾不服:“李百万为富不仁,他儿子不学无术,凭什么中榜?”
判官摇头:“功名利禄皆有定数,你看不破,便是你的劫数。”他翻了翻生死簿,“也罢,既然你执念如此之深,本官判你轮回三世,经历你所鄙夷之人的苦乐,以消此孽。”
话音未落,王怀瑾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一世:犬
王怀瑾再有意识时,发现自己趴在一座气派的大宅院里,浑身毛茸茸的。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汪汪”的叫声。低头一看,自己竟成了一只通体乌黑、体型壮硕的藏獒,脖子上系着红绸缎,面前摆着精致的瓷碗,里面是拌了肉汤的米饭。
“黑虎,好好看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王怀瑾抬头,差点气晕过去——眼前穿着绸缎马褂、叼着烟斗的,可不正是李百万!
原来他投胎成了李百万家看门护院的藏獒。这李百万自儿子中了师范后,生意越发红火,成了县城有名的乡绅。他对这藏獒极好,每日肉饭不断,天冷时还给狗窝铺上棉絮。
起初王怀瑾满心愤懑,不吃不喝,想绝食而死。可狗的本能太强,饿了两天,闻到肉香便不由自主地大嚼起来。吃饱喝足,趴在暖和的窝里,竟觉得当狗也没什么不好。
转眼到了年关,李百万家大摆宴席,请了县里不少头面人物。席间,一个穿着长衫的客人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往后院走。王怀瑾认得,那是县教育局的科长,以前王家想托他办事,送了礼却连面都没见着。
科长走到墙角准备小解,王怀瑾忽然狗性发作,猛地扑上去狂吠。科长吓得一个趔趄,摔了个四脚朝天,尿湿了裤子。宾客们闻声赶来,见状哄堂大笑。
李百万连忙赶来,见状大怒,抄起棍子就朝王怀瑾打来:“孽畜!敢冲撞贵客!”一棍接一棍,打得王怀瑾皮开肉绽,惨叫声传遍大院。
“老爷息怒!”管家上前劝道,“这狗也是护主心切,看家护院本是它的职责。”
李百万这才住手,骂道:“关进柴房,三天不许喂食!”
王怀瑾趴在冰冷的柴房里,浑身剧痛,饥寒交迫。这时他才明白,狗终究是狗,主人高兴时赏你肉吃,不高兴时便是一顿毒打。什么尊严、什么抱负,在这畜生命里都是笑话。
第三天夜里,王怀瑾已经奄奄一息。柴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溜了进来。王怀瑾勉强睁眼,认出是李家的烧火丫头小翠。这丫头不过十三四岁,平日里没少挨打骂。
小翠从怀里掏出半个窝窝头,掰碎了喂到王怀瑾嘴边,低声说:“黑虎,快吃吧。咱们都是苦命的,在这大宅院里,人不如狗,狗也不如人。”
王怀瑾狼吞虎咽地吃下窝头,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读书时,家里也有个叫小翠的丫鬟,因打碎了一个茶杯,被母亲罚跪了半天。当时他觉得理所当然,如今想来,自己与李百万又有何异?
这年冬天,一股土匪流窜到县城附近,听闻李百万家资丰厚,便想趁夜打劫。王怀瑾听到墙外动静,狂吠不止,惊醒了护院。李家有了防备,土匪没能得手,但混战中,王怀瑾为护主,被土匪一刀砍中脖颈,当场毙命。
魂魄离体时,王怀瑾看见李百万站在他的尸体旁,叹了口气:“到底是条忠犬,厚葬了吧。”那一瞬间,王怀瑾心中竟有些许欣慰,随即又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因主人的一句夸奖而感动?
第二世:子
再次恢复意识时,王怀瑾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雕花大床上,身上盖着锦被。他想动动手脚,却发现身体小得可怜,竟是个婴儿。
“老爷,是个大胖小子!”稳婆的贺喜声传来。
王怀瑾被抱到一个男人面前,定睛一看,差点哭出来——又是李百万!不过这个李百万看起来年轻许多,约莫三十出头,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原来他投胎成了李百万的儿子。这一世的李百万是省城有名的绸缎商,家财万贯,中年得子,欢喜得不得了,给儿子取名“李承福”,意为承继福泽。
王怀瑾——如今的李承福,在溺爱中长大。要吃糖绝不给糕点,要月亮恨不得摘下来。他从小聪慧,却不肯用功,总觉得家里有钱有势,读书无用。李百万请了最好的先生,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气得先生辞馆而去。
转眼李承福十八岁了,成了省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斗鸡走狗,挥金如土。李百万年纪大了,管不动儿子,只能唉声叹气。
这天,李承福在酒楼喝酒,与一帮狐朋狗友吹牛:“读书有什么用?我爹大字不识几个,不照样富甲一方?这世道,有钱才是大爷!”
正说着,邻桌一个青衣书生忽然拍案而起:“满口铜臭,不知廉耻!”
李承福醉眼朦胧地看去,觉得这书生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借着酒劲,讥讽道:“哟,这不是连考三次不中的张秀才吗?怎么,又落榜了?要不要求求本少爷,赏你口饭吃?”
这话一出,书生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李承福的朋友们哄堂大笑,有人还朝书生扔花生壳。书生一言不发,踉踉跄跄地走了。
当夜,李承福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又成了那只叫黑虎的藏獒,被关在柴房里奄奄一息。醒来后,他心中莫名不安,却很快将这感觉抛到脑后。
几天后,李承福听说那姓张的书生投河自尽了,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自我安慰:“他自己想不开,关我什么事?”
又过了半年,李百万突然病倒,请遍名医也不见好。临终前,他把李承福叫到床前,气若游丝地说:“儿啊,爹这辈子挣下这份家业,只盼你能守住。可你……你不知世事艰难,爹放心不下啊……”
李承福跪在床前,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慌。李百万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账簿:“这是咱家的账,欠的、借的都在上头。你……你仔细看看……”
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办完丧事,李承福翻开账簿,顿时如坠冰窟。原来李家早就是个空架子,这些年全靠借贷维持体面,外债欠了足足五万大洋!债主们听说李百万去世,纷纷上门逼债。
不过半年光景,李家宅子、铺子全被抵债,李承福从云端跌落泥潭,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昔日的狐朋狗友避之不及,那些被他嘲笑过的穷书生,反倒有几个接济过他几次。
最落魄时,李承福在破庙里栖身,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一个老乞丐分给他半块硬饼子,叹道:“年轻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李承福嚼着冰冷的饼子,忽然想起前世自己饿死时,小翠给的那半个窝窝头。又想起酒楼里那个被他气死的张书生——那书生的眉眼,竟与自己前世有七分相似!
原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己前世嘲笑他人落第,今生便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前世气死他人,今生也逼死了一个书生。如今落魄至此,正是自作自受。
这年冬天特别冷,李承福染了风寒,无钱医治,在破庙里咽了气。死前最后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判官那句话:“经历你所鄙夷之人的苦乐。”
第三世:差
王怀瑾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判官殿上,还是那熟悉的场景。判官端坐堂上,胡三太爷仍蹲在角落里,这次却幻化成一个白须老者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他。
“三世轮回已过其二,感觉如何?”判官问道。
王怀瑾——此刻他终于记起自己本名——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大人,小人知错了!我前世心胸狭隘,只见他人得志,不见自己短处;二世为人,又挥霍无度,不知珍惜。如今方知,人生在世,各有因缘,不该妄生妒恨。”
判官颔首:“你能悟到这一层,也不枉这三世轮回。但你还有一世未完。”
王怀瑾心中一紧。
判官道:“最后一世,你投胎为阴差,专司引渡横死、冤死之魂。须得做满九九八十一件差事,化解怨气,方能赎清罪孽,重入轮回。”
话音刚落,王怀瑾便觉身子一轻,再睁眼时,已置身阳间。他穿着黑色差服,腰挂铁链,手中多了一本名册和一支勾魂笔,成了地府最低等的引魂差役。
第一件差事,是去引一个吊死鬼。那是个年轻妇人,因丈夫赌博败光家产,一时想不开上了吊。王怀瑾找到她时,妇人魂魄悬在梁上,怨气冲天,不肯离去。
“我不走!我要等那个没良心的回来,让他看看他做的好事!”妇人厉声道。
王怀瑾叹口气,忽然想起自己第一世死前,李百万那句“厚葬了吧”。他温声道:“大嫂,你留在此处,除了让自己不得超生,又能如何?你那丈夫若真有良心,不必你看也会悔悟;若没良心,你等上百年也无用。”
妇人愣住,哭声渐起。王怀瑾趁机用铁链轻轻一套,引她往黄泉路去了。
此后几十年,王怀瑾引渡了各式各样的魂魄:有战死的士兵,有饿死的乞丐,有被冤枉的囚犯,也有像他一样郁郁而终的书生。每引一魂,他都耐心劝解,听他们诉说生平。渐渐地,他发现每个魂魄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苦楚,而那些表面光鲜的人,暗地里也可能伤痕累累。
第八十件差事,是去引一个老乞丐。王怀瑾找到他时,老乞丐冻死在城隍庙门口,脸上却带着安详的笑。
勾魂时,王怀瑾忽然觉得这老乞丐有些面熟。老乞丐的魂魄笑呵呵地说:“差爷,咱们见过。那年冬天在破庙里,我分过你半块饼子。”
王怀瑾大惊——这竟是当年接济过李承福的那个老乞丐!
老乞丐笑道:“我生前也是个读书人,屡试不第,家道中落,沦落街头。但我从未怨天尤人,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看,现在我无病无痛,无牵无挂,不是很好吗?”
王怀瑾肃然起敬,恭敬地引老乞丐上路。送走这第八十个魂魄,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片澄明,几十年积累的怨气、不平、愤懑,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最后一件差事。
名册上显示,最后一魂将死于柳树屯,时间是三日后的子时。王怀瑾心中一动,柳树屯,那是他的故乡啊。
三日后子时,王怀瑾准时来到柳树屯。庄子还是那个庄子,只是物是人非。他按照名册指引,来到庄子东头一处老宅。宅子里传来读书声,一个青年正在油灯下苦读。
王怀瑾仔细看去,心头一震——这青年的眉眼,竟与自己前世一模一样!再看名册,此人名叫王文昌,年二十二,今夜子时将因痨病而亡。
子时将至,王文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一口鲜血喷在书本上。他苦笑道:“苦读十年,还是逃不过命数吗?”说完便趴在桌上,气息渐弱。
王怀瑾正要上前勾魂,忽然一个白影闪过,胡三太爷出现在屋内。老狐狸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王差役,这是你最后一桩差事了。”
“胡三太爷?”王怀瑾不解。
胡三太爷道:“这王文昌是你本家后辈,命中有此劫。但念你八十件差事做得用心,判官大人特准你为他续命一纪(十二年),条件是你要散去百年修为,重入轮回为人。”
王怀瑾毫不犹豫:“我愿意!”
胡三太爷点点头,伸出爪子按在王文昌额头。片刻,王文昌的呼吸平稳下来,脸色也红润了些。胡三太爷转向王怀瑾:“你修为已散,该上路了。”
王怀瑾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眼前渐渐模糊。最后时刻,他忽然问道:“胡三太爷,这一切是否都是安排好的?”
老狐狸眯眼笑道:“哪有什么安排?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前世种下妒恨的因,便得尝轮回的果;后来种下慈悲的因,便得了解脱的果。天道循环,不外如是。”
王怀瑾恍然大悟,含笑闭上了眼睛。
尾声
十二年后的一个清晨,柳树屯的王文昌早早起床读书。他自十二年前大病一场后,仿佛开了窍,不再执着功名,反倒钻研起医术,在乡里行医济世,颇受敬重。
这天,他在院中扫地,忽然扫到一块刻着字的青砖。抹去泥土,只见上面用俊秀的小楷刻着四句话:
“莫笑他人运不通,且看自身德可丰。
三生轮回非虚话,因果只在方寸中。”
王文昌若有所思,将青砖洗净,供在书房案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省城,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忽然睁眼,眼中竟有几分看透世事的清明。接生婆啧啧称奇:“这娃娃不哭不闹,将来定有大出息。”
男婴的父母是普通教书先生,闻言笑道:“不求大富大贵,只愿他明事理、知因果,平安顺遂就好。”
窗外,一只白狐狸悄然路过,回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消失在晨雾中。
这正是:三生债业一朝偿,看破红尘自在长。莫道鬼神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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