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老城有处叫“龙王集”的街市,早年间是码头,如今虽没落了,但每逢三六九日仍有集市。集市东头有座民国时期留下的西式小楼,三层高,墙皮剥落得厉害,当地人叫它“蛟化楼”。传说这楼底下通着暗河,早先有位富商在此养了条大黑蛟,后来富商破败,黑蛟不知所踪,只留下这栋阴气沉沉的楼。
这故事要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说起。
张画匠是个三十来岁的落魄画师,在文化馆挂个闲职,平日里给人画些广告牌、寿像,勉强糊口。他生得清秀,却因性格木讷,至今未娶。这年中秋前夜,张画匠在朋友家多喝了两杯,回家时已近子时。月色极好,他舍不得打车,便沿着江堤往家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张画匠循声望去,竟看见蛟化楼灯火通明,一楼大厅人影绰绰,似在办什么宴会。他心下奇怪:这楼空置多年,怎会突然热闹起来?
正疑惑间,一位穿缎面长衫的老者从楼里走出,拱手道:“张先生留步,我家主人今夜宴客,缺个会丹青的帮忙记个场面,酬劳丰厚,不知先生可愿相助?”
张画匠心想这倒是巧了,正好手头紧,便应了下来。随着老者踏入楼中,但见雕梁画栋竟焕然一新,水晶吊灯照得满堂生辉。厅内摆了十几桌酒席,坐着各色衣冠楚楚的男女,只是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主位上坐着位穿墨绿旗袍的中年美妇,头戴珠翠,气度雍容。
老者引张画匠到角落一张桌前,备好了笔墨纸砚,低声道:“先生只需将宴间有趣场景画下即可,切记莫要多言,莫要直视主位那位。”
张画匠点头,刚铺开纸,便见一位女侍端着酒壶上前斟酒。这女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身水红撒花旗袍,梳着双鬟髻,眉眼清丽得如同画中之人。最奇的是她耳垂上挂着一对翡翠耳环,左耳那只缺了个小角,倒像被人故意磕掉的。
女侍走到张画匠这桌时,脚下一绊,酒壶脱手。张画匠眼疾手快,伸手一接,酒壶是接住了,手指却无意间触到了女侍的手腕。触手冰凉,不似活人。
女侍惊惶抬头,四目相对。张画匠只觉心头一颤,那对翡翠耳环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主位上的美妇忽然冷哼一声,女侍脸色煞白,匆匆退下。
宴至中段,有宾客提议行令。美妇笑道:“今日既有画师在场,不如玩个‘画中猜谜’——请画师闭目一刻,席间某人藏起一物,画师睁眼后须在三笔内画出所藏之物及藏物之人特征,猜中者有赏,猜不中嘛……”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画师须留下一指。”
张画匠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才觉不对,但想退已然晚了。两名侍者上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
耳边只闻杯盘轻响、衣裙窸窣。约莫半盏茶工夫,布被取下。张画匠环视四周,宾客们神色各异,那美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定定神,细察席间。忽然瞥见主位旁屏风后露出一角水红旗袍——是刚才那女侍。她正悄悄将一枚玉扳指塞进花瓶,动作间,左耳那只有缺角的翡翠耳环微微晃动。
张画匠恍然大悟,提笔蘸墨,第一笔画出玉扳指轮廓,第二笔勾出花瓶形状,第三笔轻轻一点——点在耳垂位置,特意在那翡翠耳环上添了个小缺角。
笔落,满堂寂静。美妇脸色一变,目光如刀般剜了那女侍一眼,随即又笑道:“好眼力。赏!”便有侍者端上一盘金条。
张画匠哪敢要,连连推辞。美妇也不勉强,只说:“今日缘分一场,先生可随时来此作画。”言罢,宴会竟戛然而止,灯火次第熄灭,宾客如烟消散。等张画匠回过神来,已站在蛟化楼外,楼内漆黑一片,墙皮剥落如故。
他恍惚回家,一夜未眠。次日去文化馆,跟老馆长说起此事。馆长听完,抽着旱烟沉吟良久,才道:“你小子怕是撞见‘水府宴’了。”
“水府宴?”
“咱们这地界,自古传说江中有蛟龙,修炼到一定程度便要化龙,需借人气。那蛟化楼原就是建在暗河口上,民国时有个叫白三爷的富商,专做偏门生意,据说就是替水府办事的。他死后,这宴请活人的事却未绝,每隔些年就会有人被请去。”馆长敲敲烟杆,“你遇到那位,八成是修炼中的黑蛟所化,那些宾客,恐怕多是精怪水族。至于那女侍……”
“她怎样?”张画匠急问。
“她若真是活人,困在那里必有隐情。你既与她有这一面之缘,怕是要被缠上了。”
果然,自那夜后,张画匠便开始做梦。梦里总见那女侍站在水边,欲言又止。如此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中秋夜,张画匠鬼使神差又走到蛟化楼下。
楼内竟又亮着灯。那位长衫老者早在门口等候,笑道:“先生果然来了,主人等候多时。”
这次宴席比上次更盛大,那美妇对张画匠格外热情,酒过三巡,忽然道:“先生画艺了得,不如长留此地,专为我记录宴饮之乐,保你富贵荣华。”
张画匠婉拒。美妇笑容转冷:“那便罢了。不过先生那夜碰了我侍女的手,按规矩,要么娶她为妻,要么留下一指。”
话音刚落,那红衣女侍被推了出来,跪在堂前,浑身发抖。张画匠这才看清她脚踝上锁着一条极细的金链,隐入裙摆不见。
“她叫织成,本是江南绣娘,三年前失足落江,被我救起。”美妇漫不经心地说,“既是你碰了她,便该负责。”
张画匠血气上涌,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道:“娶便娶!但你要放她自由,解了那锁链!”
满堂哗然。美妇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大笑:“好!三日后成亲,就在这楼里。不过——”她话锋一转,“成亲前,你得为我办件事。”
“何事?”
“江北有座老君庙,庙里供着一幅《江龙听经图》,是唐代古画。你去取来,我要在婚礼上悬挂。”
张画匠知道那画,是市级文物,怎能取得?正为难时,织成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含泪,却微微摇头。
美妇冷笑:“不愿去?那便罢了,织成继续做她的侍女,你嘛……”她拍拍手,两名魁梧侍者上前。
“我去!”张画匠咬牙应下。
当夜,张画匠在老君庙外徘徊。这庙早已破败,只有个瞎眼老道守着。他正发愁,忽然有人轻扯他衣袖。回头一看,竟是织成,不知如何溜出来的。
“先生快走,莫要再回来。”她急急说道,“那画是镇江之宝,若被她所得,整条江都要翻腾。她不是什么蛟龙,是江中一条百年黑鱼精,专害人性命修炼。我本是她三年前害死的替身,魂魄被她用金链锁住,不得超生。”
张画匠又惊又怒:“那如何救你?”
织成从怀中摸出一物塞给他——正是那只缺角的翡翠耳环。“这耳环本是一对,传说是龙宫之物,有辟邪之能。三年前她害我时,我扯下一只,磕掉一角,才保住一丝灵识不灭。你拿着它,去城南找柳瞎子,他懂这些。”
远处传来呼唤声,织成色变,匆匆离去。
次日,张画匠找到柳瞎子。这瞎子年过八旬,是本地有名的“阴眼先生”,专看邪事。他摩挲着那只耳环,良久才道:“这是‘分水翠’,确是水府宝物。那黑鱼精困住织成姑娘,是要借她纯阴之体养一件法器——若老朽猜得不错,该是枚‘蛟化珠’,有了它,黑鱼精便能跳过龙门,直接化蛟。”
“如何破解?”
“须在月圆之夜,用这对耳环的完整灵力,切断金链。但另一只在黑鱼精手中,除非……”柳瞎子压低声音,“除非有人能进入水府,偷出来。”
张画匠想起美妇说的婚礼,忽然有了主意。
三日后,蛟化楼张灯结彩。张画匠如约前来,推说已托人取画,需再等几日。美妇不疑有他,只催着拜堂。
婚礼诡异,宾客皆非人类:有面生鳞片者,有指间带蹼者,还有周身水汽弥漫的。拜堂时,张画匠悄悄观察,见美妇发髻上果然插着一支金簪,簪头嵌着另一只翡翠耳环。
礼成后,新人被送入三楼“洞房”。房内布置华丽,织成凤冠霞帔坐在床边,脚上金链仍在。
待侍者退去,张画匠低声道:“姑娘莫怕,我已有计。”他从怀中取出柳瞎子给的符纸,贴在门窗上,暂时隔断外界窥探。
“那耳环在她发簪上,如何取得?”织成忧心道。
张画匠笑笑,从袖中取出一卷画——是他这几日赶工仿制的《江龙听经图》,虽非真迹,但足以乱真。“我以此画为饵,你配合我演场戏。”
片刻后,房内传出织成惊呼:“不好了!新郎昏倒了!”
美妇人冲进来,见张画匠倒地不起,手中攥着画卷一角。“怎么回事?”
织成哭道:“他……他非要看什么画,展开就这样了。”
美妇急忙去取画,俯身时,发簪低垂。织成伺机伸手,却被美妇察觉,一掌将她打飞。“贱人敢骗我!”美妇现出原形,半人半鱼,满口獠牙。
张画匠突然跃起,将整卷画展开——画中一道金光射出,正是柳瞎子藏在画中的镇邪符。黑鱼精被金光所罩,痛苦嘶吼,发簪脱落。
织成扑过去抓住发簪,与自己那只耳环合在一处。两只耳环发出柔和绿光,她将光对准脚上金链,链子应声而断。
黑鱼精狂怒,掀翻屋顶,整座楼开始崩塌。张画匠拉起织成就跑,身后江水倒灌而入——原来蛟化楼真与暗河相通。
两人逃到江堤,回头望去,蛟化楼已沉入江中,漩涡深处传来不甘的咆哮。织成手中耳环光芒渐弱,她身影也开始透明。
“金链虽断,但我魂魄被拘太久,怕是要散了。”织成凄然一笑,“多谢先生搭救,来世再报。”
张画匠想起柳瞎子说过的话,忽然道:“姑娘可愿做我张家保家仙?我愿立牌位,香火供奉,助你重塑灵体。”
织成一怔,泪如雨下:“先生不嫌我是鬼物?”
“若无姑娘,我早死在楼中。况且……”张画匠脸一红,“你我已拜过堂。”
织成破涕为笑,身影化作一道红光,投入那只缺角耳环中。张画匠将耳环小心收好,次日便请柳瞎子做法,立了牌位,上书“张氏保家仙织成之位”。
自此,张家果然渐渐兴旺。张画匠的画技突飞猛进,尤其擅长画人物,据说是因为有个“看不见的模特”。更奇的是,每逢阴雨,牌位前总会出现一些精巧的绣品,花样是市面上从未见过的。
三年后,张画匠已成小有名气的画家。这年中秋,他供上月饼鲜果,对牌位喃喃:“织成,今日月圆,你可好些了?”
香烟缭绕中,一个纤细身影渐渐显现,虽还有些透明,但已能看清眉眼。织成盈盈下拜:“蒙君三年香火,妾身魂魄已固。只是若要完全还阳,还需一物。”
“何物?”
“当年黑鱼精炼的蛟化珠,随楼沉入江底。若得此珠,妾身或可借珠中灵气重塑肉身。”
张画匠二话不说,开始打听蛟化珠下落。他从老渔民口中得知,蛟化楼沉没后,那片水域常现异象:月夜有宝光透出,渔人若近,则遭风浪。
这夜,张画匠租了小船,独往江心。子时,月正中天,果然见水下隐隐有青光。他正要下水,船头忽然多了一人——是个穿蓑衣的老翁,不知何时上来的。
“后生,寻宝?”老翁嗓音沙哑。
张画匠点头。
“那珠是黑鱼精百年修为所化,沾满怨气,凡人触之即死。你要它何用?”
张画匠如实相告。老翁听罢,叹道:“不想如今还有这般情义之人。罢了,老朽便帮你一回。”说完纵身入水,半晌,手持一枚鸽卵大小的青珠跃出。
“此珠需在纯阳之地蕴养三年,化去怨气,方可使用。你且拿去,置于家中正堂梁上,每日午时晒一个时辰太阳。”老翁递过珠子,又低声道,“那姑娘还阳后,切记莫要让她见江中黑色大鱼——那是黑鱼精残党,必来寻仇。”
张画匠拜谢,抬头时老翁已不见,船头只留几片银色鳞片。
此后三年,张画匠依言养珠。第三年中秋夜,他将珠子置于织成牌位前,香烟绕珠三匝,珠子突然迸发七彩光芒。光芒中,织成身影由虚化实,终于有了体温心跳。
两人执手相看,恍如隔世。
翌年,张画匠在城南开了间画绣铺,前店卖绣品,后坊教画技。织成绣工非凡,尤其擅长绣龙鱼水族,栩栩如生。奇怪的是,她从不绣黑色大鱼,若有客人指定,她便推说黑线不足。
这年端午,江上赛龙舟,鼓声震天。张画匠携织成在岸边观看,忽见江心涌起黑色漩涡,一条丈长大鱼跃出水面,双目赤红,直冲岸来。观者四散,唯织成呆立不动——她认得,这正是当年黑鱼精的同族。
黑色大鱼张口喷出黑雾,眼看要将织成吞没。张画匠挡在她身前,怀中忽然飞出一物——是那对翡翠耳环,自行合在一处,化作一道绿色光罩,护住二人。黑鱼撞在光罩上,惨叫一声,化作黑烟散去。
远处江面上,那位蓑衣老翁遥遥拱手,随即沉入水中不见。
后来张画匠与织成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那对翡翠耳环作为传家宝,只传长媳。据说至今,张家后人中仍有能见异象者,尤其擅长画鱼——画中鱼眼,总像活的一般。
而蛟化楼旧址,每逢大雾夜,偶有丝竹声传出,老辈人说,那是水府余宴未散。只是再无人敢应那长衫老者的邀请,除了张家的子孙——他们若去,总能平安归来,怀里还揣着些江中奇珍,说是“老祖宗的朋友送的”。
这故事在江北流传甚广,茶馆说书人最爱讲。有年轻人不信,去问如今已百岁高龄的张家太公。老人坐在藤椅上,眯眼笑道:“信不信由你,只是莫在月圆夜去江边,尤其莫要理会那些请你赴宴的陌生人——除非,你也想讨个织成那样的媳妇儿。”
言罢,老人腕上一只缺角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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