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捧着圣旨的手颤得更凶了,明黄绫缎被他攥出几道深折,指腹反复蹭过“赐死”二字的墨迹,像触到烧红的烙铁,烫得指尖发麻。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灰影,不敢直视宁无尘——
这位元帅三天前在金殿上辩伪证时,目光比北境的冰棱还亮,怎么就落得这般下场?
视线只敢偷瞄案上那樽羊脂玉杯,莹白的杯壁衬得乌色酒液愈发诡异,苦杏仁的刺鼻气味混着驿馆的烛油香,飘得满室都是,像极北冰原开春时的腐雪味,冷得人喉咙发紧。
“宁元帅。”
他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带着讨好的颤。
“陛下念您镇守北境十载,折了半条命护着国门,您若有未了心愿、要寻的人、想留的话,哪怕是给家眷求份恩典,都能提——陛下说了,必定酌情周全。”
宁无尘没接话,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圣旨“私通敌国”四个字上,仿佛要把绫缎戳出洞来。
他左手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青铜兵符,“北凉”二字的棱边早被老茧磨平,兵符背面刻的“守土”二字,是当年初入北凉时,在雪地里用匕首凿下的——
那时自己的手冻得发僵,凿歪了“土”字的最后一笔,如今指腹蹭过那道歪痕,还能想起呵着白气笑骂的模样。
指腹反复碾过刻痕,眼底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辩解的急切,只慢慢浮起一层自嘲的雾,嘴角牵起的弧度极淡,像被北境的寒风冻得发僵,连笑都带着涩味,比黑石渡的冰水还凉。
他征战半生,十七岁披甲出郢都时,谢灵溪还踮着脚给她系这根红绳,说“红绳保平安,宁哥哥要活着回来”;
二十岁在雪国冰原冻掉半根脚趾,靠啃冻硬的麦饼撑到援军来;
二十五岁在妖兽谷被利爪撕开小腹,是燕翎用草药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拉回;
三十岁在燕云隘口,他替燕无歇挡了一箭,至今后背上的疤还像条暗红色的蛇。
北境的炊烟、将士的鼾声、遗孀接过抚恤粮时的哭腔,甚至是雪地里新兵摔跟头的笑闹声,这些才是他实打实的军功章。
可到头来,换得的却是“私通敌国”四个字,荒诞得像秦红缨讲过的戏文——
戏文里的冤屈能翻篇,他的命却翻不了,连辩解的余地都没给够。
沉默在驿馆里漫开,烛火“啪”地爆了个烛花,火星溅在案上的兵符上,又倏地灭了。
烛油顺着烛芯往下淌,在案上积成一小滩凝固的金黄。
宁无尘终于抬眼看向内侍,目光穿过烛火的光晕,声音平得像黑石渡的静水,没有半分波澜,却每一个字都坠着北境的霜雪,重得砸在青砖上:
“陛下可否开恩,容我回北凉再自尽?”
他抬手按向腰间的玄铁剑穗,那根褪色的红绳被指尖捏紧,绳结里还裹着半片北境的枯叶——
是去年秋天,他在战友坟前摘的,本想带到谢灵溪的墓前看看,如今却成了唯一的念想。
目光飘出窗外,越过楚都的朱楼画栋、酒肆的喧嚣灯火,直直望向西北方的天际。
那里的黑石渡该起雾了,陆云许的弑师枪该在雾里闪着九色灵光;
燕翎应该在操练新兵,她的吼声能震落鹰嘴崖上的积雪;
西线的战友坟茔前,秋风吹过,该有野菊落在碑前,那是秦红缨每年都要去摘的花,说“弟兄们喜欢这热闹颜色”。
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像对着北境帐里的老弟兄说话,尾音带着点北境方言的糙意:
“我在北凉拼了一辈子,那里的土沾过我的血,冻过我的骨;那里的百姓喊过我‘宁帅’,把热粥塞到我手里;那里的坟里埋着我同生共死的弟兄,我答应过要陪他们守到最后。”
他喉结狠狠滚了滚,泪光漫上眼尾,却倔强地没掉下来,顺着眼角的纹路滑进鬓角,凉得像北境的雪。
“生是北凉的兵,死也该是北凉的魂。我想葬在鹰嘴崖,看得见东线的烽火,守得住西线的霜雪,这样哪天敌军来犯,我闭着眼都能知道弟兄们在哪儿厮杀——死,也要死在自己护着的土地上。”
他望着北境的目光愈发沉凝,玄铁剑穗上的红绳在烛火下轻晃,磨出的毛边蹭过指腹,痒得像谢灵溪当年的发梢扫过手背,也像北境的风,系着千里之外的山河与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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