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宫的夜宴,琉璃灯盏从殿梁垂到半空,七彩流光顺着缠枝莲纹往下淌,映得金砖地面像铺了一地碎玉,连人影都被染得花花绿绿。
琼浆盛在羊脂玉杯里,琥珀色酒液晃出绵密的泡沫,香得发腻,混着龙涎香的冷冽往鼻子里钻——
那香太冲,压得人胸口发闷。
阶下乐师的丝竹声软得像水,可绕到殿中重臣耳里,全成了裹着冰碴的风。
文武百官垂着眼,绯紫官袍的下摆蹭着金砖,没半分声响,只有眼角的余光,全黏在主位下首那道玄色身影上。
宁无尘站在那儿,像根从北境拔来的青松。
玄色朝服的边角磨出细毛,是风沙刮了十年的痕迹,指腹摸过去都能感受到糙意;
腰间佩剑没卸,玄铁剑鞘凉得渗手,比殿里贵族挂的羊脂玉佩沉实百倍。
他刚下驿路,朝服里还衬着银白软甲,甲片的弧度把朝服撑得笔挺,北境将帅的锋芒没被宫闱奢华磨掉半分,反倒像柄入鞘的剑,虽不亮刃,却让周遭空气都缩紧了——
连李斯身旁的赵成都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怕被那股锐气刮着。
楚王坐在龙椅上,赤金龙纹的椅背嵌着东珠,珠光滚过他的脸,忽明忽暗。
他手指摩挲着龙鳞扶手,纹路深嵌进指腹,目光在宁无尘身上转来转去:
停在他朝服的磨痕上时,指尖松了松——
北境离不得这老东西;
落在他腰间佩剑上时,又攥紧了——
二十万北凉军全听他的,夜里枕着龙枕都睡不安稳;
最后定在他坦荡的眉眼上,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他要看看,这“北境柱石”在朝堂漩涡里,是不是还像在战场上那样敢把心掏出来。
丝竹声突然被一声脆响劈断。
李斯起身时,锦袍下摆故意扫过案沿,玉质镇纸“当”地砸在金砖上,声音尖得像针。
他捧着卷兽皮地图,黄铜支架“咔嗒”撑开,北境疆域被红笔圈得刺眼,北凉军的墨点密密麻麻,从黑风岭的哨卡到断魂谷的驻军,连踏雪骑的操练地都标着,唯独没半个楚王的调兵印记——
那是他昨夜亲手抹的。
“陛下,诸位请看。”
李斯嘴角挑着冷笑,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厚茧,重重戳在地图中央,力道大得兽皮都发皱。
“宁元帅守北境十年,是楚国之幸。可如今,将士只知宁字旗,不识楚王令!”
他顿了顿,余光扫过王烈,递了个眼色。
“陆云许破黑风岭,操练调遣全凭宁元帅口谕;陛下亲批的生辰犒军旨,迟了三日才到营中——这三日里,竟无一人上报,难道不可疑?”
殿里瞬间静了,丝竹声弱得像蚊子叫。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全往宁无尘那儿飘。
有人皱着眉,有人撇着嘴,还有人端起酒盏遮脸,眼里藏着看好戏的冷。
楚王的脸沉了下去,下颌线绷得能刻进石头里,龙椅扶手被攥得指节发白——
权臣拥兵自重,是帝王最疼的一根刺。
宁无尘缓缓起身,玄色朝服没半点褶皱,身形比北境的老山还直。
他没看李斯,也没看群臣,只盯着龙椅上的楚王。
右手握住腰间“镇北”短剑的剑柄——
那剑鞘上的防滑纹是他在北境寒夜里亲手磨的,凹凸感刚好合手。
寒光一闪,短剑出鞘时带起一缕劲风,吹得案上的玉杯晃了晃,酒液溅出几滴。
殿里“嗡”地一声,胆小的官员缩了缩脖子,王烈刚要喊“放肆”,就见宁无尘攥紧剑柄,反手将剑刃压在左手掌心。
没有半分犹豫,手腕一沉。
“嗤”的一声,剑刃划开皮肉,鲜血顺着掌心纹路往下淌,滴在身前的白玉酒盏里。
澄澈的酒液被染得艳红,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花,妖冶却刺眼。
楚王刚要拍案喝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见宁无尘的眼神,比北境的冰还亮,没有半分慌乱。
“臣愿歃血为誓。”
宁无尘的声音像北境的惊雷,穿透殿内的窃窃私语,撞在殿梁上又弹回来。
“此生唯忠楚国,唯护北境,刀光剑影,生死不计!若有二心,天诛地灭,尸骨喂北境恶狼!”
他端起那盏染血的酒,掌心的血还在滴,顺着杯壁往下流,浸红了他的指节。
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仰头一饮而尽——
琥珀色的酒混着滚烫的血,滑过喉咙时,他喉结滚动的弧度清晰可见。
放下酒杯时,掌心的血滴落在金砖上,“嗒”地一声,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红得刺眼,却也坦荡得让人不敢直视。
殿里彻底静了,连丝竹声都停了。
李斯的脸白了半截,指尖捏着地图的边角,都快攥破了;
王烈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那摊血渍像面镜子,照得满殿的阴鸷都无所遁形。
楚王看着宁无尘掌心的伤口,又看了看金砖上的血痕,摩挲龙鳞的手指终于松了松,目光里的猜忌,淡了几分,多了些复杂的动容。
宁无尘垂手而立,玄色朝服上沾了几滴血,却比任何珠光宝气都更显庄重。
他没为自己辩解一个字,那柄“镇北”短剑还握在手里,剑刃上的血珠往下滴,砸在金砖上,每一声,都像在叩问满殿人心。
北境的风没吹进宫闱,可这位北境元帅的赤诚,却像风一样,扫过殿内的奢华与阴寒,留下一地滚烫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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