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片银杏叶终于飘零殆尽,光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汉东正式步入深秋,寒气凝滞在空气中,呵气成雾。
《梧桐树计划》的修改完善稿,在极小的核心圈层完成了最终审议。
相比最初的版本,部分条款的表述更加精准,程序性设计更严密,对可能风险的应对预案也更具体。那些最尖锐的棱角似乎被稍稍磨圆了些,但整体的骨架和方向,依然清晰而坚定。
陆则川知道,这已是当前条件下能够凝聚的最大共识。
他将最终稿密封好,附上简要说明,通过机要渠道送了出去。
接下来,便是等待上会审议的程序。他把这份文件比作一颗精心培育的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破土、成材,既看土壤气候,也看后续的耕耘。
种子播下的同时,关于他个人去向的风声,也像深秋的落叶般,更加密集、更加具体地飘散开来。
传闻的版本开始趋同:
离开已成定局,时间就在近期,去向是另一个同样面临转型攻坚压力的省份,职务也明确是“主持全面工作”。甚至有几个具体省份的名字,开始在某个层次的私密谈话中被反复提及、比较。
这些传闻有鼻子有眼,仿佛决策已定,只待公布。它们带来的影响复杂而微妙。
一些原本在《梧桐树计划》上犹豫观望的中层干部,态度开始变得积极起来,主动找相关处室沟通,询问试点申请流程,或者表示愿意在本单位、本领域先行探索。
这其中有真心认可改革方向,决心搭上“末班车”做实事的;
也不乏敏锐地意识到,在陆则川离任前推动的项目,很可能被赋予某种“政治遗产”的意义,从而获得额外关注和资源倾斜。
另一些与陆则川关系密切、或被认为是“陆系”的干部,则难免心生忐忑。
他们担心“人走茶凉”,担心新来的主政者会有不同的思路和用人偏好,自己过去的努力和站队是否会成为负担。
有人开始暗自梳理手头工作,力求完美收尾,不留把柄;也有人开始尝试拓展新的关系脉络,为未来铺垫。
周秉义的感受最为复杂。
一方面,陆则川的即将离开,意味着最大的政治对手和施政理念的冲突源即将消失,他感到某种无形的压力在消退。
另一方面,传闻中陆则川即将赴任的地方和职务,又让他清晰地看到两人未来政治地位的差距可能进一步拉大,这带来一种微妙的失落和不甘。
更重要的是,陆则川在离开前全力推动《梧桐树计划》,摆明了是要留下一个难以轻易逆转的改革框架,这等于为他未来的接任者(无论是谁)设定了一条跑道。他如果留在汉东,将不得不在这条跑道上奔跑,或至少不能公开偏离太远。
他必须重新评估和调整自己的策略。
在省政府党组会议讨论相关配套落实措施时,他的发言基调发生了微妙变化。
他依然强调“稳中求进”、“防范风险”,但更多地开始谈论“如何创造性地落实省委决策部署”、“如何在执行中优化细节”、“如何让改革红利更快更公平地惠及各方”。
他试图将自己的“稳妥”哲学,融入到对既定改革方案的“精细化操作”阐述中,从而在新的格局下,继续保持影响力,甚至争取某种程度上的“解释权”和“操作空间”。
祁同伟对这些传闻的反应最为直接。
他在一次公安系统的内部会议上,语气冷硬地提及:
“最近外面有些传言,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只要一天穿着这身警服,站在这个岗位上,该做的事就必须做,该守的底线就必须守!治安防控升级,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是为了汉东的长治久安。”
“谁要是觉得可以趁什么‘变动’的时机,把已经压下去的东西再冒出来,或者给我们的工作设绊子、打折扣,我祁同伟第一个不答应!该抓的抓,该办的办,绝不手软!”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迅速震慑了一些蠢蠢欲动的角落,也让公安系统内部那些浮动的人心重新稳固下来。祁同伟用他的方式宣告:无论人事如何变动,他守护的这片阵地,不容有失。
李达康则是另一种状态。
他仿佛对外界的传闻充耳不闻,全部精力都扑在了数字经济园二期的建设上。
地基处理完成,主体施工全面展开,庞大的工地昼夜不息。他几乎住在工地上,协调材料、督促进度、解决技术难题、安抚周边居民。他的焦虑和紧迫感,似乎与陆则川的去留无关,只与工程图纸上的每一个节点、进度表上的每一天工期死死绑定。
“我不管谁要来谁要走,”他对向他委婉打探风声的项目副总说,
“我只看这个园区什么时候能建成,什么时候能投产,什么时候能真正成为京州新引擎。这才是硬道理,别的都是虚的。”
但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曾在深夜的工棚里,对着摊开的总平图,对身边的沈墨低声说过一句:“老陆要是真走了,以后很多事,怕是没这么顺了。” 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隐忧。
沈墨默默递给他一杯热水,没有接话。她理解李达康的焦虑,这不仅是对一个项目的执着,更是对他们所共同坚信的发展路径能否延续的担忧。
苏念衾的身体日渐沉重,行动越发不便,但精神很好。
陆则川尽量推掉不必要的应酬,每晚回家陪她。
两人常常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他念些轻松的读物,或者把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感受那个小生命有力的胎动。他们很少谈论外面的风言风语,更多的是讨论孩子出生后的琐事,或者回忆一些旧日时光。这种平淡的相守,成为了陆则川在风暴中心最珍贵的宁静。
他也会在深夜,当苏念衾睡熟后,独自在书房坐一会儿。窗外的城市寂静无声,偶尔有车辆驶过,灯光划过窗帘。
他知道,离开很可能是必然。
对汉东,他有未竟的抱负,也有深深的不舍。
但对新的挑战,他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跃跃欲试的激荡。更大的舞台,更复杂的局面,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也意味着可能创造更大的价值。这种复杂的情绪,他无法与人言说,只能自己消化。
萧月牵头的那个古法造纸作坊保护性合作项目,正式启动了。
她引入的不仅是资金,还有设计师、品牌策划和线上推广资源,帮助老匠人改进部分生产工具(不改变核心工艺),设计更符合现代审美又不失古意的产品包装,并开辟了线上展示和定制销售渠道。
项目不大,却是一个完整的、试图让古老技艺在现代市场中找到存续空间的实验。
苏明月以家族基金会“特别项目专员”的身份参与其中,负责一部分联络和文案工作。这是她争取来的“独立空间”的第一步。
工作琐碎具体,远离她过去熟悉的浮华圈子,但她做得异常投入。
跟着萧月跑前跑后,与沉默寡言的老匠人沟通,撰写那些需要反复打磨的项目说明,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家族那边的压力依然存在,但她坚持着,用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默默筑造着自己的信心和防线。
乾哲霄翻越了最后一座山岭,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高山草甸。
时值深秋,草色枯黄,在苍茫的天空下无边无际地延展,风过处,草浪翻涌,发出低沉而浩瀚的声响。他卸下行囊,找了块背风的巨石坐下,极目远眺。
天地如此辽阔,人如草芥。
所有的谋划、争斗、得失、忧惧,在此刻的天地苍茫前,都显得渺小如尘。
他并非否定人世努力的意义,只是更深地体悟到,个体的生命与作为,只有放在这无垠的时空与道法自然之中,才能找到其恰当的位置和分量——既非妄自尊大,也非妄自菲薄。
他在草甸上停留了三天,白天行走,夜晚仰望星河。心中澄明如洗,不起波澜。
就在他准备离开草甸的前夜,汉东省委召开了一次临时常委会议。
会议内容并未公开,但散会后,所有与会者的脸色都异常凝重。消息灵通人士开始传递一个更加确切的信息:关于变动的正式通知,或许就在这几天了。
银杏落尽的省委大院,夜色沉沉,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风穿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
每个人都知道,一个阶段即将结束,另一个阶段就要开始。
而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所有的准备、所有的观望、所有的挣扎与期待,都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被重重帷幕遮掩的明天。
前夜,总是最漫长,也最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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