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前虚假的平和，被四人归来的脚步声踏碎。当李寻欢、龙啸云、谢颜、赵无影的身影穿过迷阵，重新出现在那片熟悉的溪流边时，留守的汪小闲、林诗音和影十三立刻迎了上来。
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空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每个人的目光都首先落在谢颜紧紧护在胸前那个以油布包裹的鎏金铜盒上。那里面装着的，是希望，也是足以焚身的烈焰。
“拿到了？”汪小闲的声音平静，但目光锐利如刀。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拿到了。曹宏通敌，证据确凿。”
林诗音立刻上前，关切地查看三人。李寻欢和谢颜只是风尘仆仆，略显疲惫。赵无影手臂有一道浅浅的刀伤，并无大碍。龙啸云伤的略重些。她松了口气，连忙取出金疮药为其处理。
影十三沉默地站在稍远处，如同往常一样，仿佛一块没有情绪的石头。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却从三人踏入山谷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不放过任何细节地扫视着他们，尤其是在赵无影卸下背上那个不起眼的行囊时，他的目光更是凝滞了一瞬。那行囊里，除了必要的干粮和水囊，还有从金刚寺密室带回的其他零散物品，包括那份记录西域高手潜入的名单。
众人回到最大的那间茅屋。油灯被拨亮，铜盒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中央。当谢颜揭开油布，露出那暗金色、雕刻火焰莲花的盒身时，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汪小闲亲自上前，检查了火漆和锁扣，确认无误后，以特殊手法打开了铜盒。明黄绸缎上，那几封密信和一卷羊皮纸清单，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的毒蛇。
李寻欢简练地叙述了夺取铜盒的经过，以及在京城鬼市从“包打听”处获取的最新情报。当听到太后寿辰定于下月初五，宫内守卫异常森严，皇帝“病重”，凝香殿“贵人”深居简出且有西域音律传出时，每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时间，比预想的还要紧迫！
汪小闲拿起那卷羊皮纸名单，缓缓展开。上面用朱砂书写的西域代号密密麻麻，后面标注着接应地点和日期，触目惊心。这不仅是罪证，更是一份预警，预示着已有多少金刚门的高手，如同毒蛇般潜入了中原腹地。
他的目光沉稳地扫过名单，似乎在评估着上面的每一个名字可能带来的威胁。龙啸云、谢颜、赵无影也围拢过来，凝神细看，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线索。
唯有影十三，依旧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有靠近。但他的视线，却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投射在那份展开的名单上。他的目光，原本如同死水，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开始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名单上的代号千奇百怪：“血狼”、“沙蝎”、“秃鹫”、“影魅”……大多充斥着西域风格的杀戮之气。影十三的目光机械地扫过，直到……停留在名单中段，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的代号上——
灰雀。
就这么两个字，用朱砂写着，夹杂在一堆狰狞的代号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灰雀”……
影十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极细极冷的冰线，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天灵盖！这个代号……他听过！在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九千岁府中那个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影十三”的暗卫时，他偶然听到曹宏最信任的心腹太监，用一种轻佻而残忍的语气提起过：“……那个不听话的‘影十三’，不是有个妹子吗？好像叫……‘灰雀’？嘿嘿，倒是个好拿捏的软肋……”
当时他如遭雷击，却不敢表露分毫。妹妹，是他活在黑暗地狱里唯一的光。他叛出曹府， 九死一生, 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妹妹。这些年来，他从未放弃打听，但妹妹就像人间蒸发，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结局：她被曹宏控制，作为牵制他的工具，生死不明。他内心深处，一直还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幻想，或许妹妹只是被囚禁在某处，或许她还活着……
可现在，“灰雀”这个代号，竟然出现在了金刚门与曹宏秘密往来的名单上！出现在这份记录西域高手和“特殊货物”输送的名单上！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妹妹，很可能早已不是简单的“人质”！她极可能被曹宏当作了一件“礼物”、一种“资源”，通过金刚门这条隐秘的渠道，输送去了西域！或者，更残酷地说，她可能早已在多年前，就被当作“不听话的附带品”、“无用的累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被“处理”掉了！这份名单上的日期，有些甚至是三四年前！
一直以来支撑着他的、那份渺茫得近乎自欺的希望，在这一刻，被这两个冰冷的字砸得粉碎！如同琉璃落地，清脆一声，化为齑粉！
影十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异常刺耳。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转过头看向他。
只见影十三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扭曲，剧烈地抽搐着。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瞬间布满了血丝，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无法形容的痛苦，以及一种瞬间崩塌的绝望！他死死地盯着名单上那两个字，仿佛要将羊皮纸烧穿两个洞！
“十三兄？”龙啸云察觉到他的异常，疑惑地开口。
影十三没有回答。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一把从汪小闲手中夺过了那份羊皮纸名单！他的动作粗暴，完全失了往日的冷静。
“灰雀……灰雀……”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他反复看着那个代号，看着后面标注的那个早已过去的日期和一个漠北的接应地名，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十三，你怎么了？”林诗音也感到不安，上前一步，担忧地问道。
影十三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屋内众人。那眼神，让见惯了生死的龙啸云和谢颜都心头一凛。那不再是平日的空洞死寂，而是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赤裸裸的、没有任何遮掩的极致痛苦与疯狂！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从影十三喉咙里爆发出来！他不再看名单，而是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向身旁坚硬的石壁！
“砰——！！！”
一声闷响，碎石飞溅！坚硬的岩石墙壁，竟被他这含恨一击，硬生生砸出一个浅坑！他的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白骨隐现！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是靠着墙壁，身体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手背流下的鲜血，滴落在泥土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无声的痛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屋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那个代号“灰雀”，必然与影十三失踪的妹妹有关。而它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几乎宣判了那个女孩最终的、残酷的命运。
林诗音捂住嘴，眼中盈满泪水。龙啸云虎目含悲，重重叹了口气。谢颜别过脸，红唇紧抿。汪小闲闭上眼，轻轻摇头。李寻欢看着影十三剧烈颤抖、濒临崩溃的背影，拳头默默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最后的一丝幻想，彻底破灭。对于影十三而言，这不仅仅是得知亲人的死讯，更是对他过去所有挣扎和坚持的最残忍的否定。他叛逃，他追寻，他活在阴影里，所有的意义，在“灰雀”二字出现的瞬间，轰然倒塌。
不知过了多久，影十三的颤抖渐渐平息。他缓缓直起身，用未受伤的左手，默默擦去脸上的污迹。他转过身，重新面对众人。
脸上，已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扭曲的痛苦。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但这种平静，比刚才的爆发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心死之后，万物皆虚的漠然。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深处却燃烧着两簇幽冷的、永不熄灭的火焰——那是仇恨的火焰，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看向李寻欢，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李公子。”
“寿辰之日，我，打头阵。”
“曹宏的命，天尊的命，我要亲手取。”
“或者，我死。”
没有哀求，没有激动，只是平静的陈述。但这平静之下，是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意志。从这一刻起，影十三的生命里，只剩下两个字——复仇。为此，他可化身为鬼，可踏碎地狱。
李寻欢看着他那双再无生趣、只余死志的眼睛，心中一阵刺痛。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任何安慰，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沉重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证据到手，强援在侧，但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烈。前路，注定要用更多的鲜血来铺就。
窗外，山谷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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