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夏天，王三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色已晚，夕阳的余晖像血一样涂抹在西边的天空。王三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半了。他本可以走大路，但那要多绕三公里。为了赶在天黑前到家，他决定抄近路，穿过那片荒野。
这片荒野在当地有个不祥的名字——\"抛尸地\"。王三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1958年，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村里饿死了很多人。起初还有人挖坑埋葬，后来死的人太多，挖坑都来不及，就把尸体往这片荒野一扔了事。那时候王三才十二岁，但他记得很清楚，每天都有新的尸体被拖到这里，像扔垃圾一样丢在荒野上。
王三站在荒野边缘，犹豫了一下。晚风吹过，野草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他咽了口唾沫，迈步走进了荒野。
\"都是迷信，\"王三自言自语，\"都过去快三十年了，能有什么事？\"
但话虽这么说，他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荒野上的草长得有半人高，在暮色中摇曳，像无数伸出的手臂。王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草中穿行，但每次他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发现。
天色越来越暗。王三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低估了穿越这片荒野需要的时间。现在他正处在荒野中央，前后都看不到头。月亮还没升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村庄的零星灯火给他指引方向。
就在这时，王三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而是脚步声。清晰的、沉重的脚步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王三猛地转身，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身后的野草。什么也没有。但当他继续往前走时，那脚步声又出现了，而且更近了。
\"谁在那里？\"王三喊道，声音在空旷的荒野上显得异常尖锐。
没有回答。只有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王三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不是从后面，而是从四面八方。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此强烈，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突然，王三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低头用手电筒一照，是一块凸起的石头。不，不是石头——那是一块风化严重的头骨，空洞的眼眶正对着他。
王三倒吸一口冷气，踉跄着后退几步。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周围，他看到了更多的骨头——肋骨、腿骨、指骨，散落在草丛中，有些还半埋在土里。这些就是当年被抛在这里的死者，经过近三十年的风吹雨打，他们的遗骸已经支离破碎，但依然在这片荒野上徘徊不去。
\"对不起，打扰了，\"王三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感觉必须说点什么，\"我只是路过，马上就离开。\"
他继续往前走，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更强烈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腐烂的肉和干枯的草混合在一起。王三知道这是自己的想象，但那股味道如此真实，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1958年的冬天，他十二岁，村里已经开始有人饿死。起初是老人和孩子，后来连壮年人也撑不住了。王三记得妹妹小芳死的那天，她的肚子胀得老大，皮肤发亮，那是饿出来的水肿。她死前一直喊着饿，但家里已经三天没一粒粮食了。
\"哥，我饿...\"小芳的声音在王三耳边响起，如此清晰，仿佛就在他身旁。
王三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狂跳。\"小芳？\"他颤抖着呼唤妹妹的名字。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荒野的声音。
但王三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里。不是鬼魂显形，不是幽灵现身，而是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可怕的存在——饥饿的记忆本身。这片荒野吞噬了无数生命，现在它似乎想要吞噬王三的记忆，吞噬他对那段恐怖岁月的回忆。
王三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荒野开始扭曲变形，野草变成了无数伸出的手臂，地面起伏如同呼吸的胸膛。他看到了幻象——1958年的景象重叠在1986年的荒野上：衣衫褴褛的人们拖着亲人的尸体，面无表情地把他们扔在这里；孩子们蹲在尸体旁，试图从死者口袋里找出一点食物；野狗在远处徘徊，等待人类离开后享用盛宴...
\"不！\"王三捂住眼睛，但这些景象依然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不知道方向，只想逃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突然，他撞上了什么东西——不是树，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
王三惊恐地抬头，看到一个老人站在他面前。老人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但出奇地明亮。他穿着破旧的中山装，看起来像是从五十年代直接走过来的。
\"你...你是谁？\"王三颤抖着问。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盯着王三。然后，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荒野深处。
王三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月光下，荒野上出现了无数模糊的身影。他们或坐或站，或躺或爬，全都瘦骨嶙峋，腹部却奇怪地肿胀着。没有人说话，但王三能感觉到他们的饥饿，那种吞噬一切的饥饿。
\"他们...他们想要什么？\"王三问老人，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老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忆...他们饿了...\"
王三突然明白了。这些亡灵不需要血肉，他们需要的是活人对那段岁月的记忆，需要有人记住他们是如何死去的。在官方记录中，这些人只是\"自然灾害\"的牺牲品，但在王三的记忆里，他们是具体的、有名有姓的人——隔壁的李大爷，村口的张婶，还有他亲爱的小芳妹妹...
王三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记得，\"他对着荒野说，\"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风突然停了。荒野陷入一片死寂。王三抬起头，老人不见了，那些模糊的身影也消失了。只有月光冷冷地照在荒野上，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王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荒野的。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村口。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但王三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结束。那片荒野上的亡灵会一直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那段历史，他们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
回到家中，王三彻夜难眠。每当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小芳肿胀的腹部和空洞的眼神。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
病中，王三做了一个决定。等身体恢复后，他要回到那片荒野，为那些被遗忘的死者立一个碑，哪怕只是一个简陋的木牌。上面要写上所有他能记得的名字，包括小芳的。
因为王三明白了一件事：那些亡灵真正害怕的不是符咒，不是经文，而是被彻底遗忘。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就以某种方式存在着，即使这种存在充满了痛苦。
而这片土地上的饥饿，从来就不只是胃里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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