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梧桐》掀起的波澜,在清州一中的校园里久久未平,像一场连绵的秋雨,浸湿了每一寸空气。
邵萍出院后办理了休学手续,听说在家静养。偶尔有同学在教师办公室外,听见老班压低声音打电话,语气里满是担忧:“那孩子心里苦,让她缓缓也好……”
走廊里、食堂角落、操场的梧桐树下,那些关于“曹鹤宁到底经历了什么”、“林雯静当年真是那样吗”、“我们是不是也做过推手”的窃窃私语,像秋天的晨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无孔不入。
而我,在这场舆论风暴的最中心,接到了周校长的第二次传唤。
校长室的门,比上次沉重。
推开门,里面的气氛截然不同。没有西装革履的访客,没有公式化的微笑。周校长甚至没穿外套,只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他正在浇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听见声音,转过身来。
“来了?”他放下喷壶,指了指沙发,“坐。”
茶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倒好的温水,水汽氤氲。我坐下,双手捧着纸杯,指尖传来恰到好处的温度。
周校长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复杂地落在我脸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曹鹤宁同学,”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缓,带着一种罕见的、属于长者的疲惫与认真,“《萌芽报》上那一章,我看了。”
我抿了口水,没说话,等待下文。
“写得……”他斟酌着词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很真实。真实得……让人心里发堵。有些老师找到我,建议是不是该暂停连载,或者至少……调整一下笔调,更温和些。他们担心,这么血淋淋的东西,会影响其他学生的心理,甚至……引发不必要的模仿。”
我抬起眼,看向他。
周校长却摆了摆手,止住了我可能要说的话。他站起身,走到那扇巨大的窗前,背对着我,望着楼下操场上那些奔跑跳跃、无忧无虑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但我不同意。”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镜片,直直刺过来,“如果我们的文学,我们的教育,只能歌颂光明,不敢直面阴影,不敢解剖痛苦,那才是真正的失败,是懦弱!”
他走回茶几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看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的笔很重,曹鹤宁,每一笔都像在凿石头。痛吗?当然痛。但有些真相,有些埋在心底烂掉的脓疮,就需要这样狠、这样重地凿出来!才能让人看见石头下面到底是什么,才能让脓血流出来,才有愈合的可能!”
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却更加坚定:
“所以,不要停。用你全部的坚毅,全部的决心,把这部小说写完。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曹鹤宁。这是……很多人的事。那些沉默的,不敢说话的,躲在角落里的……他们需要看见你这把刀,需要知道有人敢撕开这层面子。”
我握着纸杯的手,微微收紧。
温水流过喉咙,却像滚烫的岩浆,一路灼烧到心底。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我低下头,盯着杯中晃动的倒影。
“谢谢……校长。”声音有些哑。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从校长室出来,在通往教学楼的转角处,我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吴华。
轻纺子校的吴华,这个时间,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眼皮泛着不正常的红,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看见我,她怔在原地,嘴唇动了动,然后像突然崩溃的堤坝,猛地扑过来,一把死死抱住我,把脸深深埋进我的肩膀。
“小书童……”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鼻音和哭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我看了……我看了那一章……你以前……以前真的过得好苦……连喜欢一个人都……”
她没有说下去,也说不下去。
但滚烫的眼泪已经浸透了我的校服衬衫,灼烧着皮肤。
我知道,她不是在哭林雯静,也不是在为我而哭。
她是在哭她自己——哭那份对周军单向的、卑微的、看不见任何未来的痴念;哭那句周军曾当着我们所有人面,用冰冷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的、如同判决般的话:
“女人,只会成为我在学业上的绊脚石。”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没有说话,也没有劝慰。
有些痛,语言苍白无力。有些眼泪,必须流干,才能看清眼前的路。
然而,生活最讽刺的剧本,往往就在你以为已经足够荒诞时,悍然加码。
当天中午,食堂。
我端着餐盘找座位时,目光无意中扫过靠窗的位置,脚步顿住。
周军正和我的小学班长王丽蓉肩并肩坐在一起吃饭。
不是面对面,是紧挨着的肩并肩。王丽蓉正夹起一块糖醋排骨,自然而然地放到周军的米饭上。周军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随即低头,默许地吃了下去。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王丽蓉掩嘴轻笑,周军嘴角也带着笑,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站在原地,看了三秒。
然后,餐盘“哐”一声放在他们旁边的空桌上。我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如冰,直射周军:
“周军,”我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几桌瞬间安静,“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叫他“芳儿”,从初中到现在。这是第一次,连名带姓。
意思很明白——这兄弟,没得做了。
周军抬头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但很快被他用惯有的、那种略带不耐烦的镇定掩盖:“什么什么意思?曹鹤宁,我和丽蓉就是普通同学,一起吃个饭,讨论题目而已。”
“哦,普通同学?”我挑眉,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环胸,眼神扫过他们几乎贴在一起的肩膀,“老娘我还是你初中死党‘西沙’货真价实的妹妹呢,怎么不见你跟我肩并肩吃饭?怎么不见你给我夹菜?怎么,是觉得——”
我刻意顿了顿,目光在他和王丽蓉之间来回打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老娘身材没她好?脸蛋没她漂亮?不配跟你当这个‘普通同学’?”
“噗——”周围响起压抑不住的嗤笑。
周军脸色瞬间涨红:“小书童!你别胡说八道!我们真的就是讨论数学题……”
“闭嘴。”我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谁准你叫我小书童?你也配?”
我站起身,连餐盘都懒得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行,你们慢慢‘讨论’。最好讨论出个清华北大,讨论出个人生未来。”
转身离开时,我丢下一句话,声音清晰地传进他和周围所有人的耳朵:
“周军,不喜欢吴华,就趁早跟她说清楚,别吊着人,给点似是而非的希望,又让她看不见将来。不然——”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是全然的鄙夷:
“我哥,还有锅巴他们,都会以你为耻。”
那天傍晚,夕阳如血。
我在操场边的林荫道上,又看见了他们。
并排坐在那张熟悉的石凳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彻底重叠在一起,不分彼此。王丽蓉侧着头,轻声说着什么,周军微微倾身听着,偶尔点头,嘴角带着那种我从未在吴华面前露出过的、放松甚至温柔的笑意。
我站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斑驳的树影落在脸上。
心里那点对吴华的心疼,和对周军这种暧昧不清、自私怯懦态度的厌恶,如同浇了汽油的野火,轰然燎原!
果然。
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里的。
哪怕经历三世轮回,背叛的基因,虚伪的本能,依然根深蒂固。
这就是理科班的尖子生?
这就是口口声声“女人是绊脚石”、要一心向学的未来栋梁?
脚踏两只船,还踏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么……悠然自得。
第二天早自习,周军头上缠着纱布走进了教室。
额角肿起一个明显的青紫包块,白色纱布边缘还渗着点淡淡的、已干涸的血渍。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刻意避开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尤其是我的。
我当然知道那伤怎么来的。
任何对我有轻佻言语或越界肢体接触的男生,都会被暗中护卫我的存在“小惩大诫”——这是焦琴将军的安排,也是紫微帝君转世身最基本的防护。我看不见那两个如影随形的暗卫,除非动用神格本源的力量去“看”。但那样做的代价,绝非这些凡夫俗子能承受。
昨夜,晚自习结束后的车棚。
我“偶遇”了推着自行车准备回家的周军。借着讨论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我故意脚下“一滑”,身体朝他那边歪倒。他下意识伸手来扶,手掌结结实实地搭在了我的腰侧——
几乎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我校服布料的那一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幽灵,毫无征兆地从车棚最深的阴影里暴起!速度快到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周军甚至没看清来的是什么,只觉得腹部像是被高速行驶的摩托车狠狠撞上!剧痛炸开的瞬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后背“哐”一声重重砸在自行车棚冰冷的铁质立柱上!
“呃啊——!”痛呼被噎在喉咙里。
还没等他顺着柱子滑落在地,那道黑影已如鬼魅般贴近。寒光一闪,一柄无鞘的玄色短剑抵在他咽喉前寸许,剑柄翻转,以精准而冷酷的力道,对着他额角就是几下干脆利落的敲击!
“砰!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在寂静无人的车棚里回荡,格外瘆人。
周军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头痛欲裂,沿着柱子瘫软下去,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黑影退开两步,无声无息,再次融入浓稠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这才从阴影里缓缓走出来,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他碰过的校服下摆和肩膀,仿佛只是掸掉一点灰尘。
走到瘫坐在地、捂着头一脸惊骇茫然的周军面前,我停下脚步,俯视着他。
路灯惨白的光从侧面打来,在他惊恐扭曲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周军,”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严冬的冰更冷,“手,别乱放。有些人,你碰不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他仰头看着我,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恐怖的怪物。
我没再施舍给他任何一个眼神,转身,踩着满地的月光和影子,离开了那片弥漫着淡淡铁锈味和恐惧气息的车棚。
威清卫城隍焦琴将军亲自挑选、安排在我身边的贴身暗卫,向来只在我遭遇实质生命威胁或明确侵犯时出手。昨夜,我的“故意引诱”和他“逾矩的触碰”,恰好精准地构成了一个可以被判定为“冒犯帝君转世身”的节点。
教训,合情合理,且留有分寸——只是皮肉之苦,未伤筋骨。
但显然,疼痛并没有让某些人长记性。
当天晚上,夜自习结束的铃声余音未散。
我又在图书馆后面那条偏僻的鹅卵石小径上,看见了他们。
周军和王丽蓉,手牵着手,在朦胧的路灯下并肩散步。两人靠得极近,王丽蓉微微仰头说着什么,周军则侧耳倾听,偶尔点头,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柔和的专注。王丽蓉不知说了什么,忽然轻笑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路灯昏黄,把他们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缠绕,亲密无间,像任何一对陷入热恋的校园情侣。
我站在图书馆二楼的窗边,指节抵着冰凉的玻璃,看了很久。
久到他们消失在路径的拐角,久到路灯下只剩飞舞的蚊虫和飘落的梧桐叶。
然后,我转身下楼。
脚步很稳,心很冷。
在校门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梧桐树下,我截住了刚和周军分开、脸上还带着未褪红晕、正准备回家的王丽蓉。
她家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穿着军装的勤务兵小张已经拉开了后座车门。
看见我迎面走来,王丽蓉愣了一下,脸上那点愉悦的笑意迅速收敛,换上一个有些勉强、带着戒备的标准笑容:“鹤宁?这么晚还没回去?找我有事?”
我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截了当,声音在夜风里清晰得不带任何温度:
“王丽蓉,收手吧。你和周军,不会有结果。”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里飞快地闪过诧异、不悦,还有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羞恼:“曹鹤宁,你什么意思?我和周军怎么样,是我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我向前踏了一步,逼近她。路灯的光从侧面打来,我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她娇小的身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但跟吴华有关系。也跟你自己,有关系。”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我抬起右手,食指指尖,轻轻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源自更高维度的威严。
并非攻击。
而是开启——“上帝视角”。
不是文学比喻,是真实的、属于中天北极紫微大帝权柄之一角的显化:窥见凡人命线纠缠,预见命运河流的关键片段。
指尖触碰的瞬间,王丽蓉浑身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无数破碎的画面、纷杂的声音、汹涌的情绪、清晰的场景……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蛮横地冲进她的脑海!
她看见了——
盛夏,高考放榜的红榜前,人声鼎沸。她的手指划过“王丽蓉”三个字,后面跟着的是“省城师范大学英语系”。而在榜单的另一端,“周军”的名字后面,是遥远的“辽宁理工大学”。不同的城市,不同的经纬度。
她看见了——
大学迎新会上,她惊讶地发现同系的新生里,有张艳熟悉的笑脸。她们成了室友,一起上课,一起在图书馆熬夜,却再也没从彼此口中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
她看见了——
毕业后的某次中学同学聚会。周军带着得体的微笑出席,身边跟着温婉安静的吴华。他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爱人。”王丽蓉端着酒杯,站在人群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和周军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彼此点了点头,便迅速移开,再无交集。
她看见了——
许多年后,地方电视台的新闻画面。中年发福、但气度沉稳的周军站在主席台上,胸前别着红花,正在就任清州市市长的典礼上致辞。他身旁,坐着笑容端庄、眼神温柔的吴华。
最后定格的画面——
她自己,穿着朴素的女教师套装,站在某所中学空旷的教室里。窗外是沉沉欲坠的夕阳,她在批改作业,红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孤独。
我收回手指。
王丽蓉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抵在粗糙的梧桐树干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我。
我看着她,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最后和他结婚的,是吴华。他会走上政途,当上清州市的市长。而你,王丽蓉,你只是他漫长青春里,一个……聊得还算投机的‘普通同学’。仅此而已。”
“不……不可能……你胡说……”她摇着头,声音发抖,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巨大的恐慌,“你凭什么……你怎么能……”
“就凭我看得见。现在,你也看见了。”我打断她语无伦次的辩驳,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命线早就写好了,只是你们不肯低头去看。现在抽身,还来得及。继续陷下去,浪费的是你自己的时间,流干的是你自己无谓的眼泪。”
说完,我不再理会她惨白失神的脸,和那双被未来图景冲击得一片混乱的眼睛,转身,径直走向宿舍楼。
夜风卷起地上的梧桐落叶,鲜红的,暗黄的,在她脚边打着旋。
像血,也像某个女孩,永远停留在十六岁夏天的,那件再也穿不上的红裙子。
黑色的轿车旁,勤务兵小张担忧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王丽蓉,又困惑地望了望我的背影。
引擎发动,车灯划破夜色,载着某个刚刚被强行撕开未来一角的少女,驶向未知的归途。
回到宿舍,我靠在床挡上,闭上眼。
眉心那点朱砂痣,灼热得发烫,隐隐作痛。
强行对凡人展示命线片段,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会牵动因果,反噬自身。
但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不说。
尤其是当那团乱麻般的命运红线,已经快要将人勒得窒息的时候。
总得有人,来做这个斩断乱麻的恶人。
哪怕手持的,是名为“真相”的,最伤人也最救人的——
双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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