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报》上,《天煞孤星》的连载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清州一中的校园里炸开一片沸腾的争议。那些或探究、或讶异、或带着隐秘兴奋的目光,如今我已能坦然相对——既然选择了坦诚,便无惧审视。
然而,当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准备落下今日的章节时,那股熟悉的钝痛再次攫住了我的心脏。
揭露身体的秘密,尚有林疏影老师的指引可循;但接下来要书写的,是连我自己都未曾真正面对、深埋心底锈蚀成疤的禁区。那个名字,那个身影,每一次想起,都像有人用钝刀在缓慢切割心头的旧伤。
林雯静。
她在阴司有焦琴将军的照拂,魂灵得以安息。可留在人世的我,却要亲手撬开记忆的棺椁,让那段带着血色与梧桐叶气息的往事,重见天日。
笔尖提起,重若千钧。
泪水总是先于理智决堤,一颗颗砸在稿纸上,晕开深浅不一的墨痕,如同岁月无法抚平的泪渍。我深吸一口气,任由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揉搓,在尖锐的痛楚中落笔——
《天煞孤星 · 未尽之言》
有些光,太过短暂,却足以照亮一整个灰暗的青春。
初二那年的梧桐树,叶子长得尤其茂盛。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在水泥地上洒下摇晃的光斑。我总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刷题,用近乎自虐的努力,试图在那片被“天煞孤星”笼罩的荒原上,垦出一小块能被承认的田地。
而她,林雯静,就坐在我斜前方。
不是同桌,距离却刚刚好——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低头写字时垂下的碎发,还有偶尔蹙眉思考时,鼻尖微微皱起的弧度。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看我的眼神里,没有畏惧,没有怜悯,没有那种打量“异类”的好奇。只是平静的,像看一个普通的、需要讨论习题的同学。第一次借笔记时,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页,声音很轻:“曹枚,你这里写错了,这个公式不是这样用的。”
不是“曹鹤宁”,是“曹枚”。那个我以为早已被埋葬的、属于男孩的名字。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声的默契。她会在我被数学题困住时,不经意地递来一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我会在她背诵英语课文卡壳时,低声接上下一句。没有多余的交谈,所有的靠近都发生在字里行间、笔尖纸面。
那是一种在精神荒原上,两个孤独灵魂偶然相遇、认出彼此相似的频率后,小心翼翼又心照不宣的靠近。
期中考试成绩公布那天,我考了全班第二。历史和地理,拿了双科年级第一。
站在红榜前,我第一次没有因为那些窃窃私语而低下头。阳光很烫,晒得后颈发红。我转过头,在人群外寻找她的身影——她正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成绩单,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一刻,我荒谬地以为,命运终于肯施舍给我一点甜头。
以为可以就这样,隔着几张课桌的距离,和她一起,慢慢地、安静地走向市一中的高中部。甚至在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偷偷描摹过更远的图景——大学,同一个城市,或许……
我不敢细想。
因为命运很快用最残忍的方式,嘲笑了我的天真。
初二下学期,春天还没完全到来,梧桐树刚冒出嫩芽。
林雯静“病”了。
起初只是请假一天,然后是三天,一周。班主任在讲台上含糊其辞:“生病了,需要休养。”班里流传起各种猜测,有人说她压力太大,有人说她和隔壁班一个男生走得近,被家里发现了。
我每天盯着她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像缺了一块。攒了好几张写满难题解法的纸条,却再也没有机会递出去。
直到那个下午。
她的表妹邵萍,像一头发疯的小兽,猛地撞开教室门冲了进来。眼睛红肿,脸上全是泪痕,声音尖厉得劈开了所有窃窃私语:
“雯静姐……雯静姐没了!她喝药了!他们还说她是生病!她是被逼死的!被那些闲话、被那些眼神逼死的!”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邵萍的哭喊、同学的惊呼、班主任惊慌的呵斥……所有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咕噜噜地响,听不真切。
我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闷痛得无法呼吸。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曹枚!”
邵萍惊叫着扑过来,在我摔倒在地之前,慌乱地接住了我软倒的身体。她的手臂因为用力,紧紧地、全面地箍住了我的胸口。
那一瞬间。
时间凝固了。
邵萍的手臂僵住了。她脸上还挂着泪,眼里却骤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忘了哭。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紧贴的位置,又猛地抬头看向我惨白如纸的脸。
嘴唇哆嗦着,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齿缝里挤出来:
“你……你怎么会……”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但她的眼神,她手臂下意识松开的动作,她脸上那种混合着震惊、困惑和某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最脆弱、最拼命遮掩的地方。
比得知雯静死讯的瞬间,更尖锐、更彻底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猛地推开她。
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撞开围过来的同学,在一片混乱和惊愕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逃出了教室。
身后,邵萍带着哭腔的呼喊:“曹枚!你去哪儿!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回头。
一直跑到教学楼后那片荒废的小花园,才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混着冷汗,糊了满脸。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直到出殡。
她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我们曾在梧桐树下背英语课文时,她总穿的那件。躺在冰冷的棺木里,脸色苍白,却异常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后面,远远地看着。
看着她被抬上灵车,看着车驶向擒龙村外那片荒凉的乱葬岗——那个我十七年前降生于此、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废弃坟坑,旁边。
生与死。
起点与终点。
以如此讽刺而残酷的方式,做了邻居。
写到这里,笔尖顿住。
稿纸上已经湿了一大片,墨迹洇开,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伏在桌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淌。
“雯静……”
我张了张嘴,却只吐出破碎的气音。
“是我……是我害了你吗……”
如果我没有出现,如果我没有和她走得太近,如果那些流言蜚语没有因为“天煞孤星”的靠近而变本加厉……
意识开始模糊。
我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去,跌坐在地板上。眼前最后看到的,是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泪流满面的脸。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
再次恢复意识时,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耳边是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我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悬在头顶的输液瓶。
又进医院了。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情绪过激引发应激反应,伴短暂性意识丧失”——我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只知道这次,我住进了邵萍的隔壁病房。
她因为长期压力和这场变故,旧疾复发,也住了进来。
最新一期的《萌芽报》,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到那一章的。也许是她家人带来的,也许是护士闲聊时提及。但当我某天清晨醒来,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窗,看到隔壁房间那个消瘦的身影,正抱着报纸,肩膀无声地颤抖时——
我知道,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段关于她表姐,也关于她自己,关于那个下午在教室里,无意中窥破的秘密与仓皇的往事。
泪水打湿了苍白的脸颊,也打湿了冰冷的枕巾。
那段被她封存、或许也试图遗忘的记忆,与表姐惨死的悲痛、与少年时代无法理解的震惊交织在一起,被文字重新唤醒,带来了迟来的、复杂的震颤与唏嘘。
而我的朋友们,是在课间冲进病房的。
宇文嫣第一个闯进来,手里攥着那份《萌芽报》,眼睛通红。她冲到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曹鹤宁!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敢……怎么敢把这样的伤口撕开给所有人看!你不痛吗?!你不怕吗?!”
我仍然戴着氧气罩,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法回答。
只能看着她,看着随后进来的萧逸、苏雪、黄燕、孙倩……他们脸上写满了担忧、责备,还有深深的心疼。
痛吗?
当然痛。
每一次落笔,都像在亲手剥开已经结痂的伤口,让鲜血重新涌出。
但有些痛,如果永远埋在暗处,只会无声地溃烂、化脓,最终腐蚀掉整个灵魂。唯有将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空气流通,让阳光照射,让所有造成这痛楚的根源——那些无形的偏见、那些恶意的揣测、那些以“为你好”为名的压迫——被看见,被审视,被反思。
才有可能,让它真正地开始愈合。
两个小时后,我拔掉了氧气罩。
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我慢慢坐起来,接过宇文嫣递来的温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然后,迎向他们复杂的注视,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
“因为沉默和遗忘……才是对死者,对真相,也是对曾经那个真实的自己……”
我顿了顿,看向窗外。
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
“最大的背叛。”
这一章,不再只是一个故事。
它是一份迟来的证词,一场跨越时空的祭奠。
更是一次,面向整个校园、整个青春期的,关于成长之痛、偏见之恶、言语之刃,以及生命之重的——
残酷而必要的,公开课。
风起了。
窗外的梧桐叶,簌簌作响。
仿佛有人在轻声诉说,那些未尽之言。
喜欢新鸳鸯蝴蝶梦之天煞孤星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新鸳鸯蝴蝶梦之天煞孤星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