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孤星》的创作,终于推进到了那个无法回避的、深埋于我心底最暗处的禁区。
笔尖悬在稿纸上方,微微颤抖,久久无法落下。
墨迹在尖端凝聚,像一滴黑色的血,随时会砸碎纸面的平静。
是将那段关乎身体最隐秘变化付诸文字,赤诚地、甚至残忍地公之于众?还是用模糊的笔法,如同蒙上一层自欺欺人的薄纱,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保全那点可怜又可笑的体面?
这份犹豫与挣扎,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咽喉,远比应对任何艰深的数学题、任何诡谲的超自然事件,都更让我心力交瘁,喘不过气。
最终,在一个午后,我带着那份沉重的手稿,敲开了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林疏影办公室的门。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整洁的桌面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
我将内心的矛盾与恐惧,和盘托出。然后,将那份写有“身体内部更让我惊慌的变化……”的初稿,轻轻推到她面前。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的、垂死挣扎般的秋蝉鸣叫,以及纸张被翻阅的细微声响。
林疏影老师阅读得很慢,很仔细。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静知性,镜片后的目光平稳地扫过每一行字,看不出丝毫波澜,就像在批阅一份普通的作文。
然而,我知道她在看什么。
那是我的伤口,尚未结痂,仍在渗血。
良久,她放下稿纸,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温和而睿智地看向我。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道:
“鹤宁,你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我怔了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初衷?
为了倾诉无人可说的秘密?为了对抗“天煞孤星”的污名?还是为了……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渴望被理解的卑微念想?
“为了……讲述我的故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为了让那些同样被孤立、被误解、觉得自己是怪物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单。”
林疏影老师点了点头,指尖轻轻点在那段被我用笔反复描黑、几乎要戳破纸面的敏感文字上。
“那么,你认为,”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是真实再现这段经历,血肉模糊地摊开,还是用春秋笔法模糊处理,轻轻掠过,更能达到你说的这个目的?”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纸张,直视我灵魂深处那片不敢示人的沼泽:
“文学之所以有力量,在于它的‘真’。不仅是事件的真实,更是情感的真实、体验的真实、痛感的真实。你所经历的困惑、羞耻、恐惧、对自我认知的崩塌……这些,正是无数青少年在成长中可能面对的、某种被放大了的、更极端的缩影。”
她的指尖在“惊慌的变化”几个字上敲了敲,语气变得坚定:
“回避它,你的故事就失去了最锋利、最能戳破世俗偏见与虚伪沉默的那把刃。它就成了又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安全的‘传奇’,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抗争史’。”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中是长者的鼓励,也是同行者的信任:
“坦诚它,固然需要巨大的勇气,可能会招致非议、嘲笑、甚至更恶意的揣测。但鹤宁,真实自有千钧之力。它能砸开坚冰,也能照见彼此的灵魂。你的笔,不应该只为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才女’形象,它应该为你自己而战,为真相而战,也为那些和你一样,在黑暗中沉默挣扎的‘少数’而战。”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
“遵从你的本心。如果你的本能驱使你写下它,如果你的灵魂叫嚣着必须留下这份记录,那就不要害怕。落笔,即是担当。”
老师的话,如同暗室中骤然点亮的一盏灯,不算刺眼,却精准地照见了那条我一直犹豫、不敢踏上的路。
拨云见日。
是的,如果连我自己都不敢直面这段过去,都不敢承认这副躯壳里发生过的“叛乱”,又如何能期望别人理解“天煞孤星”那冰冷标签下,那个真实、脆弱、在性别与身份的泥沼中拼命挣扎、险些窒息的灵魂?
我重新拿起笔,回到了那张只属于我和《天煞孤星》的书桌前。
窗外暮色四合,校园广播里传来隐约的歌声。世界依旧按照它的轨道运转。
而我的世界,即将因为接下来的文字,掀起一场风暴。
笔尖,不再犹豫。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坦诚,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将那段尘封的、羞于启齿的、甚至对至亲都难以详述的记忆,一字一句,如同雕刻碑文般,镌刻在洁白的稿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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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煞孤星 · 第十三章 躯壳的静默起义》
有一种变化,发生在皮肤之下,骨骼之间,血液深处。它不声张,却无法阻挡,像早春冻土下看不见的根系,固执地扭转着我生命的走向。
十二岁之后的年月里,我逐渐发觉,这副躯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
首先消失的,是颈间那点属于男孩的、略微硌手的凸起。曾经下意识去触摸,能确认某种存在感的喉结,不知何时已平滑如初,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这微小的遗失,却让我在清晨对镜时,感到一阵莫名的空洞。
镜中的面孔也在叛变。线条一日日柔和,曾经属于曹枚的、尚存稚气的棱角,被水波般的弧度替代。下颌的轮廓,眉骨的走势,甚至双唇的厚度,都在进行一场静默的重塑。我凝视着,那个映像既熟悉又陌生,像一幅未干的肖像,正被看不见的画笔修改着底色与明暗。
从生下来就没动过剪刀的头发变得异常柔软、顺滑,乌黑如瀑,已经越过肩头。每次洗发,掌中沉甸甸的、流淌着的冰凉触感,都让我恍惚。母亲总怜惜地抚过我的长发,叹息般低语:“留着吧,秋波,这样好看。”可我却在那种“好看”里,读出了命运既定的注脚。
然而,最令我惊恐且无措的“战役”,在胸前展开。持续的、带着隐秘刺痛的胀感日夜不休,像有两枚不受控制的种子在血肉里固执地膨胀、定型。它们撑起的弧度,让我在穿那件改自父亲、宽大如袋的旧工装时,都感到难以完全掩藏的异样。我央求母亲缝制了紧绷的裹胸,用粗糙的棉布和勒紧的系带,试图将这场“起义”镇压回平面。每一次呼吸在束缚下的滞涩,都是我与这具躯壳无声而激烈的对抗。
改变远不止于此。曾经合身的裤子,在髋部渐渐变得紧绷,腰线却不可思议地内收,与悄然变得丰润的臀线连接成一段让我不敢细看的曲线。骨骼的架构,仿佛在听从另一套蓝图的指令,悄然改建。
苦涩的药香,依旧是我生活里不变的背景气味。母亲熬煮的汤药中,添了许多我认不出的根茎草叶,蒸汽氤氲中,她的眼神忧虑而复杂。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那沉默比汤药更苦。
我死死攥着新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指甲几乎嵌进纸面。它是我通往“正常”世界的船票,是我在惊涛骇浪中抓住的浮木。
我穿着那身过于宽大的衣服,站在窗前,像一株被错误栽种的植物,茫然望着楼下熙攘的人流。他们的青春有着明确的方向和模样,而我的,却在这静默而剧烈的身体“起义”中,迷失了所有坐标。
世界喧嚣,未来漫长。
可我,正眼睁睁地看着“我”,在镜中一天天变成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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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新一章的《天煞孤星》,带着滚烫的、未加任何粉饰的文字,在校刊《萌芽》和孤英文学社专栏同步发布后——
清州一中的校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沉默却威力惊人的深水炸弹。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课间,食堂,操场,图书馆……所有拿到校刊或听到转述的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失语。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空,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动的声音。
每个人都在消化,这惊世骇俗、赤裸到近乎残忍的信息。
紧接着,窃窃私语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开始在各个角落滋生、蔓延。
“真的假的……曹鹤宁她以前……”
“那些变化……我的天,这得有多痛苦?”
“怪不得她总穿那么宽大的衣服……”
“这她也敢写出来?不怕……”
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震动。有纯粹的震惊与不解,有猎奇者兴奋的窥探,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极致坦诚、这撕开一切伪装的勇气,所引发的、前所未有的深度震撼与思考。
关于性别,关于身体与灵魂令人绝望的错位,关于命运的无情捉弄与个体渺小却顽强的挣扎……这些曾经遥远而抽象的话题,因为一个叫曹鹤宁的人,因为她笔下血淋淋的真实,被硬生生拽到了每个人面前,无处躲藏。
曹鹤宁,这个曾经仅仅被贴上“天煞孤星”、“文科天才”、“舞蹈才女”、“孤英首席执行官”等或贬或褒标签的传奇人物,第一次,以如此血肉模糊、真实不堪、脆弱又强悍的姿态,赤裸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不仅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她是在亲手,用笔作刀,撕开自己身上最痛的那道伤疤,强迫所有人看清那下面的鲜血、脓液、新生的肉芽,以及深可见骨的、命运的刻痕。
这一举动,所带来的——
将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是涅盘般的新生?
无人知晓。
但风暴,已然降临。
狂风呼啸,雷电隐现。
而曹鹤宁,正独自立于风暴的最中心,手握染墨的笔,直面即将到来的一切。
眼神平静,脊梁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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