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洛阳南宫尚书台的烛火已经亮了一个时辰。
荀彧坐在主位上,面前摊开的不是竹简,而是一张巨大的桑皮纸绘制的《十三州度田进度总览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朱砂标注着各郡进度:赤色为已完成,黄色为进行中,青色为受阻,黑色为尚未开始。此刻整张图上,赤色约占四成,黄色三成,青色两成,黑色一成。
他的左手边堆着三尺高的文书,是各州郡每日呈报的度田明细、流民安置数、种子耕牛发放记录。右手边则是御史台的核查报告,每一份都盖着“暗行御史密报”的火漆印章。
而最让荀彧关注的,是案几正中央那架黄铜算盘。三十四档,二百三十八珠,此刻正被他的手指拨动得噼啪作响,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清脆得像冰雹砸瓦。
“兖州东郡,新增安置流民四百二十七户,应发麦种六百四十石五斗,粟种九百二十石……”荀彧低声念着文书,左手翻页,右手拨珠,“实际发放麦种六百三十八石二斗,缺额二石三斗;粟种九百一十五石,缺额五石。”
算珠停下,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堂下的户曹主事:“缺额去哪了?”
主事额头冒汗:“回荀令,东郡报称是运输损耗……”
“从官仓到各县,陆路最长不过八十里,水路最远不过一百二十里。”荀彧的声音平静无波,“按《漕运损耗新规》,百里之内损耗不得超百分之一。东郡这批种子,总损耗不足千石,麦种损耗率却是千分之三点六,粟种千分之五点四——超出标准三到五倍。你告诉本官,这多出来的损耗,是被黄河鱼吃了,还是被沿途鸟啄了?”
主事腿一软,跪倒在地。
荀彧不看他,转向另一名仓曹主事:“去年修订的《仓储管理条例》,新粮入库损耗率多少?存粮一年的损耗率又是多少?”
“新粮入库……损耗不得超千分之五。存粮一年……不得超百分之三。”
“东郡官仓去年秋收入库新麦八万石,按千分之五,合理损耗四百石。”荀彧从文书堆里抽出一卷,“但实际损耗是一千二百石。多出的八百石,去哪了?”
仓曹主事也跪下了。
尚书台大堂里,十余名轮值的曹官、书吏,此刻全都屏住呼吸。烛火摇曳,将荀彧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剑。
“本官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荀彧放下算盘,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觉得本官吹毛求疵,觉得几百石粮食、几户流民,对大局无碍。但你们算过没有——”
他站起来,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手指从东郡开始,划过兖州、豫州、冀州、青州……
“一郡缺额五石,一州就是五百石。十三州,就是六千五百石。六千五百石粮食,够一万流民吃一个月。而现在全国待安置的流民有多少?”他转身,目光如刀,“二百三十七万!”
最后那个数字,让堂中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二百三十七万人,张着嘴等饭吃。朝廷从去年秋收到现在,从各州调粮、从江南购粮、甚至动用了武库储备的铁器去换草原上的牛羊,才勉强凑出让他们熬到秋收的口粮。”荀彧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一石粮食,都是陛下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都是从军队嘴里抠出来的。而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你们轻飘飘一句‘损耗’,就让八百石粮食‘不翼而飞’。你们知道这八百石,在东郡能救活多少户流民吗?一百户!一百户人家,原本今年秋天能有收成,能活下去,能变成朝廷的编户齐民。但现在,他们可能要饿死,可能要重新变成流民,甚至……变成土匪!”
“扑通”一声,户曹主事瘫倒在地。
荀彧走回主位,坐下,重新拿起笔。
“东郡户曹主事、仓曹主事,玩忽职守,致官粮损耗超规。按《度田考功法》,免职,杖八十,流放敦煌戍边。家产抄没,补入东郡种子缺口。”
他一边写判词,一边说:“空缺由副手接任。告诉新任的,本官给他们十天。十天内,东郡所有缺额种子必须补发到位,所有损耗必须查明去向。十天后若还有流民领不到种子——他们就不是去敦煌,是去菜市口。”
判词写完,用印,递给堂下值守的御史:“立刻执行。”
“诺!”
两名瘫软的主事被拖了出去。堂中剩下的官员,腰杆挺得笔直,额头上却都是细密的冷汗。
荀彧仿佛没看见,重新翻开下一卷文书。
“下一个,豫州汝南郡……”
辰时初,第一批入宫议事的官员到了尚书台。
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司农赵岐,七十多岁的老臣,须发皆白,但步履还算稳健。他身后跟着治粟都尉周谨——就是那个管着司隶三仓、账面存粮“不翼而飞”三成的官员。
荀彧起身相迎,礼数周全。三人分主客坐下,书吏奉上热茶。
“赵公今日气色不错。”荀彧微笑。
“托荀令的福,还能喘气。”赵岐说话带着老臣特有的直率,他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荀彧,“荀令,司隶三仓的事,老朽听说了。周谨是老夫的门生,他若有错,老夫替他担着。但三成损耗……是否有些夸大?”
荀彧笑容不变,从案下抽出一卷账簿,推过去。
“赵公请看。这是司隶三仓近三年的出入库明细,经御史台与尚书台三堂会核,每一笔都有仓吏签字、押运官画押。去年秋收入库新粮总计四十七万石,到今年正月盘点,实存三十二万八千石。损耗十四万两千石,损耗率——百分之三十点二。”
赵岐接过账簿,老花眼眯着看了片刻,脸色渐渐变了。
他是管了一辈子钱粮的老臣,一看就知道这账做得太糙了。许多“损耗”记录的时间、数量都对不上,有的甚至是空白。
“周谨!”赵岐猛地将账簿摔在周谨面前,“你自己看!”
周谨早已面如死灰,跪地磕头:“老师……学生……学生有罪……”
“罪在何处?”荀彧问。
“罪在……监管不力,致仓吏贪墨……”
“只是监管不力?”荀彧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本官查到,去年十月,你三弟在洛阳西市开了一家粮行,三个月卖出陈粮八千石。那些粮食的成色、麻袋印记,与官仓‘损耗’的那批,一模一样。”
周谨浑身一颤。
“本官还查到,你去年纳了一房妾室,是城南珠宝商刘掌柜的女儿。聘礼是黄金百两,而刘掌柜去年做的最大的生意,是从你手中买下五千石‘陈化粮’,转手卖给了冀州的粮商。”荀彧放下茶盏,声音依然平静,“需要本官继续说吗?”
赵岐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荀令,给老朽……留点颜面。”老臣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周谨……按律处置吧。他的家产,老朽亲自监督抄没,一分不少补入官仓。”
荀彧起身,深施一礼:“赵公深明大义,彧感佩。”
他看向瘫在地上的周谨:“治粟都尉周谨,贪墨官粮,监守自盗。按《盗律》,赃值过十金者弃市。你贪墨的粮食,按市价折算超过千金——够弃市一百次了。”
周谨突然疯了一样抱住赵岐的腿:“老师!老师救我!我不想死啊老师!”
赵岐一脚将他踢开,老泪纵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夫……老夫没你这样的学生!”
荀彧拍了拍手,两名羽林郎入内,将哭嚎的周谨拖了出去。
大堂重新安静下来。赵岐擦干眼泪,看向荀彧:“荀令,司隶三仓的缺口,老朽会想办法补上。但老朽有一事不明——荀令既然早掌握证据,为何等到今日才发作?”
荀彧重新坐下,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
“因为本官在等。”他缓缓道,“等各地的度田进度,等到一个临界点。”
“临界点?”
“度田推行至今,已完成四成。这四成郡县,田亩已清,流民已安,种子已发,春耕已动。大局已定,新政的根基已经扎下。”荀彧的眼神变得锐利,“这时候动手清理蛀虫,才不会动摇大局。反之,如果两个月前动手,各地官吏人人自危,度田就可能停滞。”
赵岐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尚书令,不仅懂政务,更懂人心,懂时机。
“荀令下一步要清理的,恐怕不止周谨一人吧?”
“赵公明鉴。”荀彧从案下又抽出几卷文书,“冀州治中从事王朗,在度田中收受豪强贿赂,篡改田册七百亩。青州督邮张超,克扣流民安置银,致三百户流民领不到耕牛。豫州户曹掾陈瑀,虚报种子发放数,中饱私囊一千石……”
他一连念了七个名字,都是州郡要员。
“这些人,都与朝中某些公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荀彧看向赵岐,“赵公以为,该何时动手?”
赵岐沉默良久。
“荀令,老朽说句掏心窝的话。”他缓缓道,“新政是好事,度田是好事,安置流民更是大功德。但……水至清则无鱼。你若把所有人都逼到绝路,他们就会抱团反扑。到那时,恐怕陛下也护不住你。”
这话说得恳切,甚至有些悲凉。
荀彧却笑了。
“赵公,彧不是要逼死所有人。”他指着地图上那些青色、黑色的区域,“彧要的,是让度田完成,让流民安定,让这个国家活下去。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有些人……可以缓一缓。”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但有些人,不能缓。比如周谨——他动的是军粮,是朝廷的命脉。比如东郡那些在种子上做手脚的人——他们是在断流民的生路,是在挖新政的根基。这些人,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得众人皆知。”
赵岐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忽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不是一个只会拨算盘、看文书的文官。这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却依然冷静如冰的棋手。
“荀令要老朽做什么?”赵岐问。
“两件事。”荀彧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以你大司农的名义,发文各州:凡今春种子、耕牛发放有缺额者,十日内必须补足。逾期不补,郡守免职,县令下狱。”
“第二,以你个人名义,给冀州、豫州、兖州那几个老友写信。”荀彧的眼神深邃,“告诉他们:陛下推行新政的决心不会变,荀彧清理蛀虫的手不会软。但如果他们愿意配合,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未来,朝廷还需要他们治理地方。”
赵岐瞳孔一缩。
这是……分化瓦解?打一批,拉一批?
“荀令,你这是……”
“这是陛下的意思。”荀彧轻声说,“陛下说:天下士族,不可能全是敌人。愿意跟着新政走的,是朋友。阻挠新政但能争取的,是可争取的人。只有那些死硬到底、非要挖空国家根基的——才是敌人。”
赵岐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老朽……明白了。”
他起身告辞,脚步有些蹒跚。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荀令,老朽最后问一句:你清理了这么多人,就不怕……将来没人可用吗?”
荀彧从文书堆里抬起头,微微一笑。
“赵公,您看外面。”
赵岐看向大堂外。晨光中,几十名年轻官员正抱着文书匆匆往来,一个个朝气蓬勃,眼神清澈。
“这些是今科‘策问’选出来的寒门学子,还有各郡推举的‘良吏’。”荀彧的声音带着某种希望,“他们或许经验不足,或许出身不高,但他们没有包袱,敢做事,愿做事。而朝廷要的,就是做事的人。”
赵岐愣了片刻,忽然大笑。
“好!好!后生可畏!老朽……服了!”
他转身离去,背影竟比来时挺直了几分。
荀彧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重新坐回案前,翻开下一卷文书。
那是以血写的奏报。
来自东郡,顿丘县。
奏报是顿丘县令临死前写的。
准确说,是他在县衙被暴民围困,自知必死时,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下的绝笔。衣襟被一名忠心的衙役拼死带出,辗转送到了尚书台。
荀彧展开那块血迹斑斑的布帛,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但内容触目惊心:
“臣顿丘令吴质顿首:三日前,县仓发种,民领之,皆霉变。民聚衙请命,臣查,乃县丞王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臣欲擒王固,王固煽动民变,诬臣贪墨。今暴民围衙,臣死不足惜,唯三事奏报:一,王固受东郡豪强指使,意在坏春耕、激民变;二,霉变种子非独顿丘,陈留、济阴皆有;三,兖州恐有大变,望朝廷速遣能臣镇之。”
落款的时间是两天前。
荀彧握着血书的手,指节发白。
他早就料到东郡会出事,但没料到……会出人命。更没料到,对方的手段如此狠辣——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故意用霉变种子激化矛盾,制造民变!
“来人!”
值守的御史应声而入。
“东郡顿丘县令吴质殉国,传令:追赠忠义校尉,荫一子入太学。家眷厚恤,由朝廷供养终身。”
“诺!”
“顿丘县丞王固,贪墨官粮、煽动民变、诬陷上官,罪在不赦。”荀彧的声音冰冷,“传令兖州刺史:即刻锁拿王固,押送洛阳。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诺!”
“还有,”荀彧顿了顿,“去请陈将作来。立刻。”
陈墨来得很快。他依旧一身短褐,手上还沾着油污,显然是刚从将作监的工坊里被拉出来。
“文若,何事如此紧急?”
荀彧将血书递给他。陈墨看完,脸色也变了。
“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已经出乱子了。”荀彧指向地图上兖州的位置,“顿丘民变,县令殉国。消息一旦传开,周边郡县的流民都会恐慌。如果这时候有人煽风点火……”
“会蔓延成兖州全境的暴动。”陈墨接话,声音发沉,“春耕在即,流民若乱,不仅今年无收,还会波及青、豫、徐三州。到那时,新政就真的完了。”
荀彧点头。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升高的日头。
“陈兄,你之前说,新式犁具月产可达五千具。现在库存有多少?”
“成品三千具,半成品两千,材料还够做三千。”陈墨报出数字,“但都在洛阳,运到兖州至少需要半个月。”
“太慢。”荀彧转身,“能不能在兖州就地制造?”
陈墨一愣:“就地制造?可兖州没有熟练工匠,没有专用工具……”
“工具你带过去,工匠你培训。”荀彧斩钉截铁,“陈兄,我要你去兖州,去东郡,亲自督造农具。不仅要造犁,还要造耧车、水车、所有能提高耕种效率的工具。”
“为什么这么急?”陈墨不解,“就算没有新农具,用旧犁也能耕种啊。”
“因为要抢时间。”荀彧走回地图前,手指点在顿丘,“民变的核心是种子——种子坏了,春耕无望,流民才会闹。但如果……我们能给他们更好的工具,让他们用更少的时间、更少的力气,完成耕种呢?”
陈墨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工具效率提高,就能抢在农时结束前,补种第二茬!就算种子质量差些,只要种下去,就有希望!”
“对。”荀彧重重点头,“希望,是现在兖州最需要的东西。只要地里还能种出东西,流民就不会彻底绝望。不绝望,就不会被轻易煽动。”
“可种子呢?”陈墨问,“霉变的种子不能用了,新种子从哪来?”
荀彧从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十几穗金黄色的稻谷,颗粒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是……”陈墨拿起一穗,仔细看了看,“占城稻?”
“对。”荀彧点头,“糜竺的商队从交趾带回来的。耐旱、早熟、生长期短。现在播种,六月就能收。产量虽不及北方粟麦,但足够救命。”
陈墨激动起来:“这东西好!如果能推广……”
“已经在推广了。”荀彧指着桌上另一卷文书,“江南各州,去年试种成功。今年司隶、兖州、豫州的官庄,都在试种。但现在——我要你把它带到东郡,免费发给流民,教他们怎么种。”
他看向陈墨,眼神恳切:“陈兄,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你是将作大匠,懂农具,也懂农事。你去,流民会信你。”
陈墨深吸一口气,抱拳:“我这就回去准备,明日出发!”
“带上将作监最好的三十名工匠,还有所有的工具图纸。”荀彧叮嘱,“到了东郡,先找曹操。他会配合你。”
“曹操已经去了?”
“今早刚走。”荀彧点头,“带着陛下的密旨,和袁绍给的一份名单。”
陈墨脚步一顿:“袁绍?他……”
“他在示好,也在自保。”荀彧淡淡道,“不用管他,做好你的事。”
陈墨点头,匆匆离去。
荀彧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份血书,沉默良久。
然后,他提笔,在一张素帛上写下八个字:
“民心即天心,失之则危。”
写完后,他将素帛卷起,装进竹筒,用火漆封好。
“来人。”
“在。”
“将这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去北疆雁门关,交给皇甫将军。”荀彧沉声道,“告诉他:中原春耕已动,秋收有望。请他务必守住北疆,守住国门——中原的粮食,一粒都不会少给前线将士。”
“诺!”
信使飞奔而去。荀彧望向北方,仿佛能看见雁门关外的烽火,能听见鲜卑骑兵的马蹄声。
北疆在打仗,中原在改革。
两边都在拼命,两边都不能输。
而他坐在这尚书台,像一根定海神针,必须稳住一切。
午时三刻,荀彧终于有时间吃口饭。
饭食很简单:一碗粟米饭,一碟腌菜,一碗清汤。他吃得很快,但很仔细,不浪费一粒米。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管天下钱粮的人,最知道粮食的珍贵。
刚吃完,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荀令,密报。”
一名御史台暗行御史入内,奉上一卷用特殊药水处理过的绢帛。绢帛遇热显字,阅后字迹会自动消失,是御史台传递绝密情报的专用方式。
荀彧接过,在烛火上微微烘烤。字迹渐渐浮现:
“查:兖州东郡种子霉变案,涉及官仓吏七人,豪强三家。背后指使者疑为陈留太守张邈。张邈近日与冀州袁绍书信往来频繁,信中提及‘春耕事’、‘兖州乱则天下动’等语。另:张邈之弟张超,现任青州督邮,克扣流民安置银之事已查实。”
荀彧瞳孔微缩。
张邈。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兖州名士,八厨之一,素以豪侠仗义着称。当年党锢之祸时,他曾冒死藏匿被通缉的党人,名声极好。
这样的人……会参与破坏春耕?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张邈是兖州本土豪强的代表,家族在陈留郡有田万亩。度田清丈,张家损失巨大。他有动机,也有能力。
至于和袁绍的联系……就更值得玩味了。
“还有吗?”荀彧问。
暗行御史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未经证实,但线报可信度较高:张邈上月秘密会见了一名鲜卑商人。商人离开时,带走了一车茶叶、丝绸,但……留下了三匹马。那三匹马,经辨认,是鲜卑贵族专用的战马,马鞍上刻有狼头图腾。”
荀彧的手猛地握紧。
鲜卑战马?张邈私通鲜卑?!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简单的抵制新政了。这是……通敌!
“继续查。”荀彧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要确凿证据。张邈见了谁,说了什么,鲜卑马去了哪里——全部查清。”
“诺!”
暗行御史退下。荀彧独自坐在堂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他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他每天拨弄算盘,核对数字,调配钱粮,以为是在用最理性的方式治理这个国家。但数字背后,是贪婪,是阴谋,是背叛,是鲜血。
吴质的血,还沾在那份奏报上。
而现在,又可能加上通敌的罪名。
“荀令。”
又一个声音响起。荀彧抬头,见是尚书台的值守书吏。
“冀州急报:巨鹿郡流民安置完毕,但郡守请求调拨更多的耕牛。说今春雨水少,旧式犁深耕不足,恐影响收成。”
“青州急报:北海国境内出现小股土匪,专抢运送种子的车队。已派郡兵剿匪,但请求朝廷增援。”
“徐州急报:下邳郡水利工程进度受阻,因石料供应不足……”
一条条消息,一件件难题。
荀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疲惫,只有清明。
“巨鹿郡的耕牛,从冀州官庄调拨三百头。告诉巨鹿太守:秋收时,我要看到增产两成的数据。做不到,他自己辞官。”
“青州的土匪,让刺史调动州兵清剿。再告诉北海相:种子车队若再被劫,他这个相就别当了。”
“徐州的石料,让糜竺的商队从江南调运。费用从度田抄没的赃款里出。”
一道道指令下达,书吏飞快记录。
处理完这些,荀彧忽然问:“袁绍今天在做什么?”
书吏一愣,忙翻看记录:“袁校尉今日闭门读书,未见外客。但……午时前,袁府后门有一辆马车进出,驾车的是袁绍的心腹逢纪。马车去了城南,在一处僻静宅院停留半个时辰后离开。那处宅院的主人……是已故杨太尉的远房侄子。”
荀彧眼中寒光一闪。
杨家的宅院,袁绍的心腹。
这绝不是巧合。
“派人盯住那处宅院。”他沉声道,“进出的人,说的每句话,我都要知道。”
“诺!”
书吏退下后,荀彧走到那张巨大的地图前。他的手指从兖州东郡,移到陈留郡,再移到洛阳,最后移到北疆雁门关。
一条隐约的线,似乎在连接这些点。
东郡种子霉变——陈留太守张邈——洛阳袁绍——北疆鲜卑。
如果这真是一条线,那背后的阴谋,就太大了。
大到他这个尚书令,都可能扛不住。
但他必须扛。
因为陛下在看着,天下在看着,那些领到田契的流民在看着,那些战死疆场的将士……也在看着。
他重新坐回案前,提起笔,开始写今日的《尚书台政务纪要》。这是要呈给陛下御览的,必须条理清晰,数据准确。
写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笔。
因为他想起一件事。
陛下今晨给曹操的密旨里说:顿丘仓中,有朕为你备的“礼物”。
那“礼物”……究竟是什么?
荀彧不知道。但他有种预感,那可能是破局的关键。
他望向东方,那里是兖州的方向。
孟德,看你的了。
戌时末,荀彧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书。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堂外。夜空繁星点点,春夜的凉风吹来,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尚书台外,洛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这座帝国的心脏,在夜色中依然跳动不息。
“荀令,该用晚膳了。”书吏轻声提醒。
荀彧摇头:“我不饿。你们先去吧,我再看会儿。”
书吏们行礼退下。大堂里只剩下荀彧一人,和满室的烛火、文书、地图。
他重新走回那张地图前,目光久久停驻。
赤色的区域,在烛光下像一片片燃烧的火焰。那是已经完成度田、流民安置妥当的郡县,是新政的基石。
黄色的区域,是正在进行的变革,是希望与风险并存的地方。
青色的区域,是受阻的角落,是暗流涌动的地方。
而黑色的区域……是尚未触及的深渊。
荀彧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黑色区域。并州北部,凉州西部,幽州边郡……这些地方,因为战乱、因为偏远、因为豪强势力根深蒂固,度田尚未开始。
但不开始,不代表问题不存在。
相反,这些地方的问题可能更大,只是暂时被掩盖了。
“荀令。”
又一个声音响起,很轻,却让荀彧浑身一震。
他猛地转身。
烛光中,一个穿着深色斗篷的身影站在堂外阴影里。那人抬起头,摘下帽子——
是刘宏。
皇帝陛下,微服出宫,深夜来到了尚书台。
荀彧慌忙要跪,刘宏摆摆手:“不必多礼。朕只是来看看。”
他走进大堂,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文书,停在那张地图上。
“赤色四成,黄色三成,青色两成,黑色一成。”刘宏缓缓念出数据,“比朕预想的……要快。”
“是陛下圣明,将士用命。”荀彧躬身。
“是你做得好。”刘宏转身,看着荀彧,“文若,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荀彧鼻子一酸,强忍住:“臣……职责所在。”
刘宏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兖州东郡的位置。
“曹操去了?”
“今早出发,带三百精兵。”
“陈墨呢?”
“明日出发,带三十工匠,和占城稻种。”
刘宏点头,手指又移到陈留郡。
“张邈的事,知道了?”
荀彧心中一凛:“陛下也……”
“朕有朕的耳目。”刘宏淡淡道,“文若,你觉得张邈会反吗?”
这个问题太尖锐,荀彧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张孟卓(张邈字)名重天下,素以侠义着称。臣不愿相信他会反。但……若度田伤其根本,若有人从中挑拨,若北疆战事吃紧……一切皆有可能。”
“说得好。”刘宏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武断,不轻信,留有余地,却又保持警惕——这才是为相之才。”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绢帛,递给荀彧。
“看看这个。”
荀彧接过,展开。绢帛上只有一行字,是某种他看不懂的文字,但旁边有汉文注音和翻译:
“狼主令:春耕时,南边必乱。待其乱,我骑南下,取河套。”
落款是一个狼头印记。
“这是……”荀彧猛地抬头。
“鲜卑单于和连,给右贤王的密令。”刘宏的声音冰冷,“被朕的夜不收截获的。时间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正是度田最紧张的时候,正是各地开始发放种子的时候。
“所以鲜卑南下,不是偶然。”荀彧的声音发颤,“他们在等……等中原乱?”
“对。”刘宏点头,“等春耕被破坏,等流民暴动,等朕不得不调兵镇压内乱。那时,北疆空虚,他们就能长驱直入,夺回河套,甚至……威胁关中。”
荀彧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以为自己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但没想到,这盘棋的棋盘之外,还有更大的棋手。
“陛下,那张邈……”
“张邈未必知道鲜卑的密令。”刘宏道,“但他做的事,客观上在配合鲜卑。这就是为什么,朕说有些人可以缓,有些人必须死。”
他看向荀彧,眼神如渊:“文若,接下来三个月,是最关键的时候。春耕不能误,北疆不能丢,朝中的蛀虫要清理,但也不能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这个度,你要把握好。”
荀彧深深躬身:“臣……明白。”
“朕信你。”刘宏拍拍他的肩,“累了就休息,该杀人时就杀人。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说完,他重新戴上斗篷帽子,转身离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荀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陛下的信任,是荣耀,也是千钧重担。
他走回案前,重新坐下,提起笔。但这一次,他写的不是政务纪要,而是一封家书。
写给远在颍川的老父。
“父亲大人膝下:儿在洛阳,一切安好。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儿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新政推行,阻力重重,然大势已成,不可逆转。儿唯尽心竭力,以报君恩。”
“颍川度田之事,儿已关照,荀氏田产皆按新制登记,无有隐瞒。望父亲约束族人,莫要生事。此诚国家变革之秋,顺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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