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惊蛰,雷动万物。
洛阳西郊五十里,伊水北岸的荒滩上,三千七百五十四户流民,正排队领取他们人生中第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
荀彧站在临时搭建的丈量台上,深紫色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他手中握着一卷用桑皮纸新绘的《伊北荒滩分田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编号、界桩和农户姓名。晨风吹过,纸面哗哗作响,像极了这片土地沉睡百年后苏醒的呼吸。
“第一千二百零三户,王栓柱!”
台下书吏高声唱名。一个四十多岁、背脊微驼的汉子从队伍里踉跄跑出,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如沟壑。他跑到丈量台前,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还带着霜茬的硬土上。
“草民……草民在!”
“冀州常山郡人,元嘉三年因水患南逃,辗转七年,原籍田产尽失,现户五口,老母一人,妻一人,子女二人。”书吏照着户籍册念完,看向荀彧。
荀彧点头,从台上走下来。他身后两名小吏抬着一根三丈长的竹制“标准丈杆”——这是陈墨将作监统一制作的丈量工具,每杆刻三百六十刻度,对应三百六十步一亩的汉制。
“王栓柱。”荀彧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汉子耳中,“按《昭宁垦荒令》,尔户分得伊北荒滩第九区第七号田,面积三十亩。其中上田五亩,中田十五亩,下田十亩——可听清了?”
王栓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茫然。他听不懂什么上田中田,只听见“三十亩”三个字。
三十亩。
他家祖上三代佃农,租种主家田地,最好的年景也不过佃二十亩。而现在……三十亩,是自己的?
“这……这位大人……”他哆嗦着嘴唇,“这田……真要给草民?”
“不是给。”荀彧纠正道,“是授。按《假民公田细则》,田地为官有,授尔耕种。头三年免田租,只纳十五税一的‘垦荒税’。三年后若连续五年无欠税,可申请‘永佃权’,田亩传子孙,不得买卖。”
他顿了顿,看着汉子依旧迷茫的脸,换了更直白的说法:“头三年,地里产出的粮食,你交十五分之一给官府,剩下的全是你家的。三年后交得稍多些,但这田只要好好种,不欠税,就能一直传给你儿子、孙子——明白了吗?”
王栓柱这次听懂了。
他浑身开始颤抖,不是冷,是一种从骨头深处涌上来的、近乎痉挛的激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顺着深陷的眼眶滚落,砸在泥土里。
“谢……谢陛下……谢青天……”他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荀彧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这不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正月初八新税制颁布、度田清册核定完毕以来,尚书台联合大司农,已在全国十三州启动“流民归乡授田令”。仅司隶地区,十天来已安置流民一万两千户,授田三十六万亩。
而眼前这伊北荒滩,三个月前还是一片长满芦苇的泥沼。是陈墨带着将作监工匠,设计了三层排水渠系,又调来三千戍卒,赶在化冻前完成疏浚、翻耕、施肥。如今这片土地被划成整齐的方块,每块田头都插着编号木牌,在初春的阳光下像一张巨大的棋盘。
棋盘上,即将落下三万颗棋子。
“领木契!”
书吏的唱名声将荀彧的思绪拉回。另一名小吏捧来两块一尺长的木板——这正是陈墨设计的“阴阳齿扣田契”。木板一阴一阳,边缘刻着参差不齐的锯齿,合拢时严丝合缝。阳契交农户,阴契存官府,未来若有田界纠纷,两契一对便知真伪。
王栓柱颤抖着双手接过阳契。木板沉甸甸的,上面用烧红的铁烙印着他的名字、田亩编号、等级、面积,还有一行小字:“昭宁五年二月授,假民公田,永佃可期”。
他紧紧抱住木契,像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下一个,第一千二百零四户,李二妮——”
队伍继续向前蠕动。荀彧转身走回丈量台,对身旁的主簿低声道:“今日必须完成这一批三千户的授契。明日耕牛、种子就要到位,误了农时,你我都是罪人。”
“荀令放心。”主簿擦了擦额头的汗,“陈将作那边已送来第二批曲辕犁,八百具,昨夜已到伊水码头。就是这耕牛……还差四百头。”
荀彧眉头微皱。
这是最大的瓶颈。朝廷从河西、陇西紧急采购耕牛,但长途运输损耗极大,沿途还要防备疫病、盗抢。糜竺的商队为此专门开辟了“牛马道”,但远水难解近渴。
“先从洛阳周边官庄调剂。”他果断下令,“传我手令给司隶校尉,征调官庄耕牛三百头,按市价补偿。另外……”
他话未说完,远处官道上突然扬起尘土。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当先一面黑色旗帜上,绣着金色的“将作”二字。
陈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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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墨跳下马时,荀彧几乎没认出他。
这位官至将作大匠、爵封关内侯的技术官僚,此刻穿着一身粗麻短褐,裤腿挽到膝盖,小腿上全是泥浆。他头发草草束着,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
“文若!成了!”
陈墨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丈量台,完全不顾礼仪,一把抓住荀彧的胳膊。他手心滚烫,指尖还沾着黑色的油渍。
“什么成了?”荀彧问。
“铁牛!铁牛下地了!”陈墨语速快得像连弩,“我在伊水南岸试验田试了三日,单牛牵引,日耕三十亩!是旧犁的五倍!而且深耕四寸,翻土彻底,土坷垃碎得匀!”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图纸铺在台上。图纸上画着一个古怪的铁器:三根弯曲的铁辕,连接着宽大的犁铧,铧后还有可调节角度的“犁壁”。
“看这里!”陈墨指着犁壁,“我加了可调卡榫,耕水田时角度调平,碎土保墒;耕旱田时角度调陡,翻土晒垡。还有这犁铧——用的是并州新出的‘灌钢法’,刃口淬火三次,比普通铁铧耐磨三倍!”
荀彧仔细看着图纸,心中飞速计算。
按陈墨的数据,一具新犁配一头牛,日耕三十亩。伊北荒滩总计九万亩,若有两千具新犁,一千头耕牛,理论上……十五天就能耕完。
但这只是理论。
“耕牛不够。”他直指核心,“你方才说单牛牵引,但新犁需壮牛。如今能调集的壮牛,司隶全境不过三千头,还要分给老农户春耕。我们这里,最多能凑八百头。”
“所以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陈墨的眼睛更亮了,“是‘双人犁’!”
他又翻出一张图纸。这张图上,犁具结构更简单,铁辕缩短,犁铧也小了一号,但多了两个手扶的木柄。
“两人在前拉,一人在后扶,无牛亦可耕!我试过了,三个壮劳力,日耕八亩。虽然不及牛耕,但比旧式人拉犁快一倍!”陈墨声音发颤,“文若,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没有牛的流民,也能自己开荒!一家出两个男丁,再与邻家换工,三十亩地,四天就能耕完!”
荀彧盯着图纸,呼吸微微急促。
他明白。他太明白了。
度田清出了土地,新税制给了活路,但如果没有耕种手段,一切都是空谈。耕牛是稀缺资源,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农户。而陈墨的“双人犁”,是在用人力替代畜力,用工具弥补不足。
这是真正的“授人以渔”。
“造价多少?”荀彧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铁料十五斤,木料一方,工费三百钱。”陈墨报出数字,“将作监全力开工,月产三千具。如果……如果陛下肯调拨武库储备的熟铁,月产能到五千具。”
荀彧沉默片刻。
武库储备的熟铁,那是战略物资,是打造兵器甲胄的根本。动用它来造农具,意味着要在“强兵”和“富民”之间做抉择。
但陛下会怎么选?
他想起了朝会上刘宏说的那句话:“朕是在给你们留活路。”
“我即刻上奏。”荀彧做出决定,“请求动用武库熟铁三万斤,优先打造‘双人犁’。另外——”
他看向远处排队的流民队伍,那些衣衫褴褛却眼含希望的人们。
“陈兄,这些犁具,不能白给。”
陈墨一愣:“你的意思是……”
“赊销。”荀彧吐出两个字,“农具按成本价记账,农户三年内分期偿还,可用粮食、布帛折价。偿还期间,农具所有权归官府,若故意损坏或转卖,以盗窃官物论处。还清后,农具归其所有。”
陈墨眼睛一亮:“妙!既解燃眉之急,又防有人领了农具转手倒卖!还能让农户珍惜器具——”
他话没说完,台下突然传来骚动。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荀彧和陈墨同时转头。只见流民队伍中间,十几个汉子扭打在一起,泥土飞扬,怒骂声四起。维持秩序的戍卒正试图拉开,但人群越聚越多。
“怎么回事?”荀彧厉声问。
一名书吏慌慌张张跑上来:“荀令,是……是争田!两家都说第七区第十二号田该是自家的,户籍册上记录模糊,对不上!”
荀彧脸色一沉。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度田清册虽然完成,但基层执行中难免有疏漏、错记。一处田亩归属不明,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今天能为一亩田打架,明天就可能为一垄地械斗。
土地,是农民的命。而命与命相争时,会迸发出最原始、最血腥的暴力。
“下去看看。”荀彧整了整衣袍,正要下台。
陈墨却拉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黄铜物件——那是一个带有刻度的圆盘,中心悬着一根磁针。
“带上这个。”陈墨把圆盘塞给他,“我去年做的‘指南针’,配合丈量台的‘标准丈杆’,可以精准复测田界。误差不超过三步。”
荀彧接过指南针,深深看了陈墨一眼。
这个不善言辞的工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拿出最解决问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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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中心,两个汉子已经被戍卒拉开,但还在互相怒视。
一个年纪稍长,脸上有道刀疤,自称赵大,幽州逃难来的。另一个年轻些,叫孙河,原是豫州佃农。两人手中都死死攥着木契——奇怪的是,木契上的编号居然一模一样:伊北荒滩第九区第七号田,三十亩。
“这田是我的!”赵大吼道,“官府登记时明明写的是赵大,冀州口音!你孙河是豫州人,口音都不对!”
“放屁!”孙河涨红了脸,“我领契时书吏亲口念的孙河!定是你这厮贿赂书吏,篡改了册子!”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有人怀疑赵大仗着是北地人蛮横,有人怀疑孙河想冒领,更多人则担心自己的田契会不会也有问题。
荀彧分开人群走进来。他没看两人,而是先问书吏:“原始登记册呢?”
书吏慌忙捧来竹简。荀彧展开,找到第九区第七号田的记录,眉头皱起——竹简上墨迹果然有涂改痕迹。“赵大”两个字是后添上去的,覆盖了原先的字迹,但覆盖得不彻底,还能看出底下是个“孙”字。
“谁登记的?”荀彧问。
“是……是王书佐。”书吏声音发颤,“但他今晨告假了,说老母病重……”
告假?这么巧?
荀彧心中升起疑云。他看向赵大:“你说你是冀州人,可会说冀州土话?冀州常山郡,二月二龙抬头,民间吃什么?”
赵大一怔,支吾道:“吃……吃饽饽……”
“错。”荀彧冷冷道,“冀州二月二,吃煎饼,熏虫。你不是冀州人。”
他又转向孙河:“豫州汝南,正月初七‘人日’,习俗如何?”
孙河毫不犹豫:“人日戴人胜,吃七宝羹,登高赋诗——草民虽穷,幼时也随父亲登过县城土山。”
荀彧点头,心中已有判断。但他没有立刻宣判,而是对陈墨道:“陈兄,复测田界。”
陈墨立刻指挥小吏搬来标准丈杆,又取出指南针定位。按照《度田测量标准》,每块田都有四个界桩点,用石灰标记。他们从第九区第六号田的东北界桩起测,向南三百六十步,应到第七号田的西北界桩。
丈杆一次次落地,计数吏大声报数:“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
到三百四十步时,前方出现了一个界桩。但位置明显偏东了十余步。
“继续量。”荀彧道。
丈杆又向前二十步,才碰到第二个界桩——这个位置才是标准的三百六十步。
也就是说,第七号田的实际边界,比登记册上标注的,向东偏移了十余步。而这十余步的宽度,正好多出了一条窄长的田垄。
“我明白了。”荀彧看向赵大,“有人告诉你,第七号田实际面积比登记的三十亩多,多出来的部分没有入册,可以私下占有。所以你贿赂王书佐,在登记册上添加你的名字,想冒领这块田——对吗?”
赵大脸色煞白。
“而真正的第七号田,”荀彧又看向孙河,“因为界桩被人偷偷移动,实际面积缩水了,只有二十九亩左右。你领田后若仔细丈量,会发现少了面积,届时定会闹起来。一旦闹起来,这块田的归属就会重新核查,而那时——”
他目光扫向人群:“那时可能就有第三个、第四个人跳出来,拿着伪造的契书,声称这田是他的。最终的结果是,这块田因为纠纷不断,无法耕种,只能荒废。而荒废的田地,按照《垦荒令》,三年后官府有权收回,重新分配。”
人群安静下来。一些聪明的农户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不是简单的冒领纠纷。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破坏。
破坏流民授田,破坏春耕生产,最终破坏整个新政的推行。
“是谁指使你的?”荀彧盯着赵大,声音如冰,“说出来,你只是从犯,杖一百,流放边郡。不说,按‘破坏国策、煽动民变’论处——腰斩,族中男丁戍边,女眷没入官婢。”
最后四个字,让赵大浑身一颤。
他扑通跪倒,涕泪横流:“大人饶命!是……是城南‘福来粮行’的胡掌柜!他给了小人十贯钱,说事成之后再给二十贯!小人不知这是死罪啊!”
福来粮行?
荀彧眼神一凝。他记得这个粮行——去岁洛阳粮价暴涨时,这家粮行曾因囤积居奇被糜竺的市易司重罚过,东家姓胡,似乎和冀州某家有姻亲关系。
而冀州某家……他想起御史台那份名单上,有个姓胡的家族,在度田中被清出隐田两千亩。
“戍卒!”荀彧喝道。
“在!”
“即刻拘捕福来粮行胡掌柜,查封粮行账目。另,通知司隶校尉,全城搜捕今日‘告假’的王书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诺!”
戍卒飞奔而去。荀彧转向呆立当场的流民们,提高声音:
“诸位乡亲!”
数千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今日之事,你们都看见了。有人不想让你们有田种,不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为什么?因为你们有了田,就不再是任人盘剥的流民、佃户!你们能自己产粮,就不必高价买他们的陈粮!你们能安居乐业,他们就少了廉价的长工、婢女!”
他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声音在荒滩上回荡,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新政给了你们活路,就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所以他们要捣乱,要破坏,要让你们重新变成无立锥之地的流民!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人群中,不知谁先吼了一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聚成三千人的怒吼:
“不答应——!”
声浪震得伊水河面泛起涟漪。
荀彧抬手,压下声浪。他看向孙河:“孙河,第七号田归你。缺少的一亩,从第九区备用田中划补。三日内,耕牛、种子会送到你家田头。”
他又看向面如死灰的赵大:“赵大,念你坦白,杖一百,流放敦煌戍边。族中其他人若无涉案,不予株连。”
最后,他面向所有人,举起手中的指南针和丈杆:
“从今日起,每百户设一‘田正’,由你们自己推选信任之人担任。田正配有标准丈杆,凡有田界纠纷,可先行丈量。若有疑义,随时可到郡县衙门申诉——御史台已在各郡设‘直诉箱’,凡官吏勾结豪强、欺压农户者,可直接投书,直达天听!”
人群再次沸腾。这一次,是欢呼。
孙河捧着失而复得的木契,忽然跪倒在地,朝着洛阳城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他没有说话,但额头上沾满的泥土,就是最好的誓言。
陈墨走到荀彧身边,低声道:“文若,此事恐非孤例。”
“我知道。”荀彧望着欢呼的人群,眼神深邃,“这才刚开始。真正的较量,在秋收之后。”
“秋收?”
“嗯。”荀彧点头,“如今授田、发种、给牛,都是朝廷在付出。等到秋收,粮食进了农户的谷仓,那时才会有人坐不住——他们会压价收购,会放高利贷,会制造‘谷贱伤农’的恐慌,甚至……会煽动抗税。”
他看向陈墨:“陈兄,你的农具要加快。农户有了好工具,增产一成,就能多一分抵抗风险的本钱。”
“我明白。”陈墨握紧拳头,“我这就回将作监,三日……不,两日内,第一批三千具双人犁,一定送到!”
他转身要走,荀彧又叫住他。
“还有一事。”
“你说。”
荀彧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蜡封完好,封面没有任何字迹。这是今晨入宫面圣时,陛下亲手交给他的。
“陛下口谕:陈墨研制的‘灌钢法’,可用于农具,亦可用于兵器。命你将作监秘密筹建‘武备坊’,选址、工匠、用料,皆走密档,不入常规账目。”
陈墨瞳孔一缩。
武备坊?秘密筹建?
他瞬间明白了。陛下在准备……准备打仗?还是准备应对什么?
“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荀彧将密函递给他,“所需铁料、石炭,我会从度田抄没的物资中调拨,不走大司农账目。半年内,我要看到能武装五千人的刀枪甲胄——要最好的钢。”
陈墨深吸一口气,接过密函,感受到蜡封下纸张的坚硬。
“诺。”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荀彧留在原地,看着荒滩上逐渐散去的流民。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刚刚划分好的田垄上,像一根根钉入土地的楔子。
这些楔子,正在将飘摇的王朝,一寸寸钉稳。
但荀彧知道,钉得越深,反弹的力量就越大。
他想起今晨面圣时,刘宏站在那幅巨大的《昭宁坤舆图》前,手指点在并州雁门关的位置。
“文若,北边要打仗了。”
陛下的声音很平静,但荀彧听出了其中的寒意。
“鲜卑五万骑叩关,皇甫将军已北上。这一仗,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打的是兵,耗的是粮。”
荀彧当时躬身回答:“司隶春耕已动,若风调雨顺,秋收可保北疆半年军粮。”
“朕担心的不是军粮。”刘宏转过身,眼神如渊,“朕担心的是,有人会趁北疆战事,在南边……点火。”
点火。
点流民的火,点士族的火,点一切对新政不满的人的火。
“所以流民授田,必须快。”刘宏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黄河,“要在麦子抽穗之前,让绝大多数流民拿到田契、种下种子。只要地里有了庄稼,人就有了牵挂,就不会轻易被人煽动。”
“臣明白。”
“还有——”刘宏顿了顿,“盯紧袁绍。西园八校尉中,他虽无实权,但结交太广。他弟弟袁术在南阳,最近不太安分。”
荀彧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此刻站在荒滩上,他忽然想起陛下最后那句看似随意的话:
“对了,曹操已赴东郡上任。那里是兖州门户,也是黄河南岸最大的流民安置区。你抽空……去看看他。”
去看看他。
不是“督查”,不是“巡视”,是“看看”。
荀彧咀嚼着这三个字,忽然明白了什么。
陛下不放心曹操。
或者说,陛下不放心任何人。
包括他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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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伊北荒滩燃起了篝火。
领到田契的三千户流民没有散去。他们在自己未来的田头搭起简陋的窝棚,捡来枯枝芦苇生火。火光星星点点,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像大地睁开了无数只温暖的眼睛。
荀彧没有回城。他带着几名书吏,举着火把,一区一区地巡视。
他看到窝棚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父亲捧着木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孩子听——哪怕孩子还不识字。
他看到老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珍藏多年的麦种。她颤抖着手,将麦种一粒粒数进陶罐,嘴里喃喃祈祷着风调雨顺。
他看到年轻夫妇依偎在一起,妻子在丈夫手心画着田地的形状,两人低声计算着:五亩上田种麦,十五亩中田种粟,十亩下田种豆……再养几只鸡,年底就能扯布做新衣。
希望。
荀彧在这个夜晚,看到了最具体、最真实的希望。它不是奏章上的数字,不是朝堂上的宏论,而是一个个在火光映照下,终于敢做梦的人。
“荀令。”
主簿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主簿手里捧着一册刚刚统计完的账目,脸色在火光中显得有些苍白。
“说。”
“今日授田三千七百户,应发麦种五千五百石,粟种八千石,豆种三千石。但……实际库存,麦种只有四千石,粟种六千石,豆种两千石。”
荀彧脚步一顿:“缺口这么大?”
“是。”主簿压低声音,“大司农那边说,去岁各地粮仓‘损耗’超常。司隶三仓,账面存麦十万石,实际盘点只有七万石。三成……不翼而飞。”
不翼而飞?
荀彧冷笑。好一个不翼而飞。
“谁管的仓?”
“治粟都尉,周谨。他是……已故杨太尉的门生。”
杨彪。
荀彧闭上眼睛。这位老臣虽然病故,但他留下的关系网,他代表的旧势力,依然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帝国的根基。他们不敢明着对抗新政,就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使绊子:拖延、截留、损耗、篡改……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新政寸步难行。
“明日一早,你持我手令,带御史台的人去三仓。”荀彧睁开眼睛,眼神冷厉,“封仓彻查!凡账实不符超一成者,管仓吏下狱。超三成者,治粟都尉周谨——就地免职,押送廷尉!”
“那……种子缺口怎么办?”主簿问,“春耕不等人啊。”
荀彧望向洛阳城方向。城中万家灯火,与荒滩上的篝火遥相呼应。
“我去找糜竺。”
糜竺的商队,应该刚从江南回来。他们运回的,除了丝绸瓷器,应该还有……占城稻种。
那是陈墨去年托商队从交趾带回来的新稻种,耐旱、早熟、产量比北方粟麦高两成。唯一的缺点是,北方从未种过。
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发告示。”荀彧做出决定,“愿意试种新稻种的农户,稻种免费,且免三年稻税。另外……每亩补贴三百钱。”
主簿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要多少钱?”
“从度田抄没的赃款里出。”荀彧转身,朝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告诉农户,这是陛下的恩典。陛下宁愿动用抄家得来的钱,也要让他们种下种子——让他们记住这句话。”
他要让种子,同时成为皇恩的象征。
让每一株禾苗,都长成忠君的根。
马车驶离荒滩时,荀彧回头看了一眼。三千点篝火在夜色中摇曳,像大地的心脏在缓慢复苏地跳动。
但这心跳能持续多久?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怀中揣着一份密报——那是半个时辰前,快马从东郡送来的。
曹操的密报。
上面只有九个字:
“东郡有变,速来。勿声张。”
东郡有变。
什么变?流民闹事?豪强反扑?还是……发现了更深的阴谋?
荀彧握紧密报,指节发白。
马车驶上官道,将荒滩的篝火抛在身后。前方,洛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匍匐,城门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像巨兽的眼睛。
而在更远的北方,雁门关外。
五万鲜卑骑兵,正在篝火上烤着羊腿。他们的单于和连,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正听着巫师用牛骨占卜。
巫师将烧裂的牛骨扔进火里,看着裂纹,用生硬的汉语说:
“南边……乱了。他们的粮食……会长不出来。”
和连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奶茶染成褐色的牙齿。
“那就等。”他说,“等他们的麦子黄了,我们去收割。”
火堆噼啪作响,火星飞向夜空,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而这一切,荒滩上的流民不知道,马车里的荀彧不知道,甚至洛阳宫中的刘宏——也尚未完全知道。
种子已经播下。
但能长出粮食,还是长出烽烟?
只有土地知道。
只有时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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