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来到了村外那片老坟岗的边上。这里地势略高,荒草丛生,散落着不少无主的旧坟,年深日久,坟头都快平了。白天就少有人来,夜里更是静谧得可怕,连虫鸣声到这里都稀疏了下去。
刘能停下了脚步,四处看了看,选了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就这儿吧。”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干涩。
秀兰放下竹篮,手脚有些发僵地从里面往外拿东西。刘能把纸牛和纸车并排放在地上。那纸牛侧躺着,纸车歪着,在星光下泛着一种惨白的光泽,不像纸扎,倒像两具小小的、僵硬的尸体。
刘能接过秀兰递来的三刀黄表纸,没有像平常上坟那样拆开,而是就着那捆扎的草绳,整刀整刀地,在纸牛和纸车前面堆成了一个小堆。他又拿起那叠金银箔,那是用极薄的锡纸和金纸折成的元宝,他看也没看,胡乱地撒在黄表纸堆上。
然后,他拿出了火柴。
“嗤啦”一声轻响,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手中亮起,瞬间照亮了他小半张脸。他的颧骨很高,眼窝深陷,嘴唇紧抿着,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却映不进眼底深处。那表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凝重。
他把火苗凑近黄表纸堆的一角。
干燥的纸张极易燃烧,火苗舔舐上去,先是冒起一缕细弱的青烟,随即,“轰”地一下,橙红色的火焰猛地窜了起来,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些黄表纸和金银箔。
火光顿时照亮了这一小片地方,也照亮了并排躺着的纸牛纸车,照亮了刘能和秀兰煞白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蠢动的黑暗。
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纸张和颜料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
刘能退开一步,静静地看着。秀兰也看着。火焰跳动,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那些金银箔在火中卷曲、熔化,闪动着奇异的光。
纸牛彩纸糊的身子开始发黑、卷边,竹篾的骨架在火中逐渐显现出来,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纸车的轮子被火舌舔过,很快也燃了起来。
按照“法送”的规矩,接下来,该由被“送”的人,自己躺到那火堆旁边去。躺到那纸牛纸车的旁边,闭上眼睛,不言,不动,不呼吸(至少要做出不呼吸的样子),直到这两样“坐骑”和“车驾”彻底烧成灰烬。意味着,坐上这牛车,就此离去,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离开阳世的一切牵绊,去那该去的地方——一个非生非死、幽暗不明的“中间”状态。
刘能看着那越来越旺的火,又看了看地上那惨白刺眼的纸牛纸车。火光和阴影在他脸上交错跳动,让他的表情显得变幻不定。他慢慢地,开始解自己中山装上的扣子。一颗,两颗……动作很慢,手指却稳得出奇。
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动作。
然而,刘能只是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了里面洗得发黄的白布汗衫的领子。他的手停了下来,没有继续。
他转过头,看向秀兰。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另一侧脸则完全浸在浓墨般的黑暗里。
“布。”他说,声音平静无波。
秀兰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竹篮里扯出那五尺白洋布。崭新的,在火光下白得晃眼,白得疹人。她抖开布,布匹展开,发出“呼啦”一声轻响。
刘能接过去,没有犹豫,将那白布从头往下,蒙在了自己的头上、脸上、身上。
世界瞬间在他眼前消失,只剩下一片混沌的、透着微光的白,和鼻尖萦绕的新布那股生涩的浆料气味。火光透过白布,变成一片模糊的、温暖的红晕。
他直挺挺地站着,从头到脚罩在白布下面,成了一个没有面目、没有特征的、惨白的人形。夜风吹过,白布贴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轮廓,下摆微微飘动。
然后,这个白色的人形,慢慢地,慢慢地,向着那堆燃烧的火,向着火边那即将燃尽的纸牛纸车,躺倒下去。
秀兰的呼吸停止了。她看着那个白布笼罩的人形,缓缓地、笔直地躺在了尚有余温的泥土地上,躺在了离火堆边缘不到三尺的地方。他躺得极其规整,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双腿并拢,像一具……一具等待入殓的尸体。
白布覆盖了他的一切。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睛是睁是闭,看不到他胸口是否有起伏。只有那白布,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微微地、随着夜风拂动,仿佛下面掩盖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或者一团虚无的空气。
火,还在烧。纸牛已经彻底塌陷下去,成了一堆黑红交杂的余烬,竹篾的骨架支棱出来,像怪异的黑色骨骸。纸车也烧得只剩下一个焦黑的框架。
火焰小了下去,但余烬仍很红,很烫,散发着灼人的热浪。零星的火星被风吹起,在空中明灭一下,旋即消失。
一些燃烧后的黑色纸灰,被热气卷着,飘飞起来,有几片落在了那惨白的人形上,落在白布上,留下几个灰色的斑点,像肮脏的指纹,又像迅速蔓延的霉斑。
秀兰就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冷,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磕碰出细微的“咯咯”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地上那白色的人形,和旁边那堆逐渐暗淡下去的红色余烬。
时间仿佛凝固了。虫鸣消失了,风声似乎也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堆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呼吸。她不敢走近去看,去听,去确认。按照规矩,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等那“坐骑”和“车驾”彻底化为灰烬,等这场“法送”的仪式完成。
可是,如果……如果他真的不再呼吸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蛇,倏地钻进秀兰的脑子里,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还是个新媳妇的时候,村里也有一户人家偷偷“法送”过。
送的是那家老是生病、眼看要不行了的老太太。后来呢?后来那老太太病没好,却没了。不是死了,是没了。人还在,能吃能喝,但村里人都说,那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魂儿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还会动弹的皮囊。那家人后来搬走了,再没消息。
“法送”……送走的到底是什么?真的是灾厄?真的是病气?还是……魂魄本身?
秀兰不敢再想下去。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那白布上。白布很平整,没有任何起伏的迹象。一下都没有。
她的腿开始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混合着一种让她想要呕吐的绝望,攫住了她。
这不是对鬼怪的恐惧,鬼怪尚有形迹可循。这是一种对“空无”,对“消失”,对眼前这具熟悉的躯体可能正在发生的、不可知、不可逆变化的恐惧。
余烬的红光,越来越暗了。最后一点火苗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些暗红色的炭块,在灰烬中明明灭灭,像地狱深处窥视的眼睛。
四周猛地暗了下来。星光似乎也变得惨淡。那白色的人形,在沉沉的黑暗里,显得越发突兀,越发刺眼,像大地上一块无法愈合的、惨白的伤口。
按照规矩,该结束了。
秀兰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召唤的声音。她应该喊男人的名字,喊他回来。用特定的、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呼唤方式。可她的喉咙像被冻住了,舌头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她拼命挣扎,想要挤出一点声音的时候——
地上那白色的人形,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只是覆盖在头部位置的白布,极其轻微地,凹陷下去了一块。仿佛……是里面的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白布贴在了口鼻的位置上。
秀兰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
那凹陷很快又恢复了平整。接着,是胸口的位置,白布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隆起,然后落下。一次。间隔很长。又一次。
他……在呼吸。
很微弱,很缓慢,但确实在呼吸。
秀兰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几乎要瘫坐在地上。还好,还好……他还在喘气。厄运被送走了吗?
可还没等她这口气松完,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白色的人形,开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扭动起来。
不是坐起,不是翻身。而是像一具关节被重新组装过的木偶,或者一条巨大的、无骨的白色肉虫,在地上僵硬地蠕动。他的肩膀先耸动了一下,带动整个上半身极其不自然地侧转,然后腰部拧动,双腿以一种绝不可能的角度跟着弯曲、拖动……
他就用这种完全不符合人体常理的、笨拙而诡异的蠕动方式,一点一点地,从原来躺倒的地方,“挪”开了半尺左右的距离。白布摩擦着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刺耳。
挪完之后,他又停了下来,恢复了那种笔直的、僵硬的姿态,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处白布那缓慢到极致的起伏,证明这下面还是个活物。
他在干什么?
秀兰的脑子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的脚踝,膝盖,腰腹,胸口……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这绝不是刘能!刘能睡觉打鼾,翻身像砸夯,走路外八字,他绝不会,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这样非人的动作!
那白布下面,现在蠕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想起那些落在白布上的纸灰黑斑。它们似乎……变大了一些?蔓延开了一些?
白色的人形又动了。这次是手臂的位置。那条手臂,在白布下面,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自然地弯曲抬起,而是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吊着,直挺挺地,从身侧举起,举到与肩膀平齐的位置,然后停住。五指的位置,白布被撑开,依稀能看出是手掌张开的形状。
他就那样举着手臂,指向一个方向——村子的方向。
一动不动。
夜风似乎停了。连最后几声虫鸣也噤了声。只有无边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星光冰冷地洒落,照亮这片老坟岗的边缘,照亮地上那一小堆尚有余温的黑色灰烬,和灰烬旁,那个盖着白布、姿势诡异、指向村庄的“人”。
这不是结束。秀兰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这诡异的静止,这可怕的指向,仿佛只是一个……确认。一个标记。
“法送”失败了?还是……以另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成功”了?
那指向村庄的手臂,意味着什么?他要回去?以现在这种样子回去?回到他们的家,躺上他们的炕,继续做她的“男人”?
秀兰不敢想下去。她看着那只抬起的手臂,看着白布下那模糊的人形轮廓,看着那随着微弱呼吸一起一伏的胸膛。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她忽然明白了,最深的恐怖,并非来自面目狰狞的鬼怪,也非来自鲜血淋漓的惨象。而是来自最熟悉的人,在你眼前,一点点褪去“人”的痕迹,变成某种你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沟通、却又顶着熟悉躯壳的“存在”。
你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争吵、冷战或怨恨,而是一条比阴阳更遥远、比生死更绝望的鸿沟。
他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涯。
星光越发惨淡了。东边的天际,隐约透出一丝极模糊的、鸭蛋青似的亮光,不是天明,只是黑夜最深时,那一点虚弱的、将退未退的底子。
风又起,大了一些,吹得周围的荒草簌簌作响,也吹动了地上那惨白的人形身上覆盖的白布。布角飞扬起来,又落下,像无声的招魂幡。
秀兰终于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脚。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走过去,掀开那白布,确认法送是否成功,看看下面到底是她的刘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还是转身就跑,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男人?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指向村庄的、僵直的手臂,看着那在晨风与残夜里微微飘动的惨白布料。一声遥远的狗吠,从村子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颤抖着,撕破了凝重的寂静,传了过来。
秀兰知道,无论法送成功与否,那白布下的,都将和她一起,走回那个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走回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夜风带着入骨的寒意,卷起地上冰凉的纸灰,扑打在秀兰麻木的脸上。她终于一步一步地,向那个白色的人形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踩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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