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二年的四月中旬,初夏的晨光穿透上阳宫寝殿窗棂上轻薄的纱幔,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药香与安息香混合的气息,那是数月来这座帝王寝宫最寻常的味道。
御榻之上,武曌缓缓睁开了眼睛。
与过去数月那些在昏沉、咳嗽与胸闷中挣扎醒来的清晨不同,今日醒来时,喉咙里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痒意,胸口的滞重感似乎也减轻了些许。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没有立刻传来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软无力。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带着的温度,不再是冬日那种苍白冰冷的触感。
“郑……”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比前些日子多了些气力。
守在榻边的老宫人郑氏几乎是在她发出第一个音节的同时就睁开了眼——这位侍奉武曌数十年的心腹,早已练就了在浅睡中随时警醒的本能。她急步上前,掀开帷帐,目光在触及武曌面容的刹那,瞳孔微微放大。
“陛下?”郑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谨慎。
武曌没有立即回答。她慢慢抬起手,郑氏立刻伸手搀扶。手掌相触的瞬间,郑氏感觉到那枯瘦的手指,似乎比昨日多了些微弱的力气。
“扶朕……坐起来。”武曌说。
郑氏小心翼翼地将隐囊垫在她身后,又唤来两名年轻宫人,三人合力,才将武曌从平躺转为半坐。这个过程比前几日顺畅了些,武曌虽然依旧眉头紧蹙,呼吸微促,却没有出现那种令人心悸的剧烈眩晕。
坐稳后,武曌靠在隐囊上,缓缓调整着呼吸。她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寝殿——鎏金熏炉里青烟袅袅,紫檀大案上整齐堆放着奏章匣,远处博古架上陈列的玉器青铜在晨光下泛着温润光泽。这一切熟悉的景象,在过去数月里,常常在她昏沉的目光中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而今日,它们重新变得清晰,甚至能看清案头那只青玉镇纸上细微的冰裂纹。
“什么时辰了?”她问。
“回陛下,卯时三刻。”郑氏轻声答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武曌的脸。她看见女皇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虽然依旧深陷在眼窝里,周围布满细密的皱纹,但此刻瞳孔中的浑浊似乎褪去了一层,重新透出些微属于清醒意志的光芒。
武曌微微颔首。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感受自己身体内部的变化——心跳似乎稳了些,呼吸时肺叶不再那么刺痛,脑中那种仿佛浸在浓雾里的滞重感,也淡去了许多。这变化并不剧烈,甚至可能是极其细微的,但对于一个在病痛中挣扎了数月、几乎要习惯那种日渐衰朽感的老人而言,任何一点向好的迹象,都如同黑暗中的微光。
“早膳后,”武曌缓缓开口,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将近日积压的紧要奏章,拣几份……给朕看看。”
郑氏愣住了。
“陛下,御医说您需要静养,不宜劳神……”她下意识地劝谏,声音里满是担忧。
武曌的目光转过来,落在郑氏脸上。那目光虽不复往日凌厉,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知道。”她说,语气平静,“拣几份不紧要的,报喜的,朕只是……看看。”
郑氏不敢再多言,躬身应诺。她心中清楚,陛下所谓的“不紧要”、“报喜的”,其实只是想重新触碰权力的象征。对于一个掌控天下数十载的帝王而言,长时间远离政务,比病痛本身更令人恐惧。
早膳是精心熬制的药膳粥,配以几样清淡小菜。武曌比前几日多用了半碗,虽然进食依旧缓慢,但吞咽时喉咙的疼痛感减轻了。她用丝帕拭了拭嘴角,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紫檀大案。
郑氏依言,从堆积如山的奏章匣中,小心挑选了三份——一份是河南道观察使关于春耕顺利、麦苗长势喜人的报喜文书;一份是陇右节度使奏报边境安宁、互市兴旺的例行奏章;还有一份是工部呈报洛河堤防加固工程已如期完成的简报。都是些不会引发焦虑、只需例行批阅的文字。
两名宫人将奏章捧到榻边,郑氏搬来一张矮几置于武曌身前,又将朱笔、砚台一一摆好。武曌伸手拿起最上面那份奏章,手指在触摸到光滑纸面的瞬间,微微停顿了一下。
她有多久没有亲自批阅奏章了?
记忆有些模糊。自从去年夏秋之交那场大病后,她的精力便如决堤之水般迅速流逝。起初还能勉强每日听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禀报”朝事要略,在关键处给出指示;后来渐渐连听都吃力,许多事务只能含糊地说“你们看着办”;再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片刻也被咳嗽和胸闷占据,政务几乎完全交由二张“代为传达圣意”。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权力如同流水,一旦放手,就会顺着新的沟渠流淌。张氏兄弟固然是她的宠臣,是她晚年孤独中难得的慰藉,但她从未天真到以为他们会永远忠诚。他们需要她的庇护,她也需要他们的侍奉,这是一种基于利益与情感交织的共生关系。但当她的衰弱让他们获得了过多“传达圣意”的权力时,这种平衡便悄然倾斜。
如今,这具衰老躯体内忽然涌起的一丝气力,让她重新生出了抓住权柄的渴望。
武曌深吸一口气,翻开奏章。
晨光从她左侧的窗户斜斜照入,正好落在纸面上。她眯起眼睛,努力辨认着那些熟悉的馆阁体小字。起初有些吃力,字迹在眼前晃动,但渐渐地,它们稳定下来,一行行、一句句,重新变得清晰可读。
她看得很慢。河南道的春耕情况,哪几个州县雨水偏少需要留意,哪几处水利工程发挥了作用,州县长官的考语……这些在过去她一眼便能抓住要害的信息,如今需要反复咀嚼才能理清脉络。但她坚持着,目光在字句间缓缓移动,时而蹙眉思索,时而微微颔首。
郑氏在一旁安静侍立,大气不敢出。她看见女皇伸出枯瘦的手,握住了那支朱笔。笔杆在她指间显得沉重,手腕微微颤抖。她蘸了蘸砚台里新研的朱砂,笔尖悬在奏章上方,停顿了足足三息。
然后,落下。
笔迹虚浮,墨色不匀,与昔日那力透纸背、锋芒毕露的“圣批”判若云泥。但武曌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在河南道奏章的末尾,她批下三个字:
“知道了。”
放下笔,她闭目喘息片刻,又拿起第二份奏章。
这一次,她批的是:“准所奏。”
第三份,她想了想,批道:“着部议。”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例行批语,但当她放下朱笔,背靠隐囊闭目养神时,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虚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这短短不到半个时辰的批阅,几乎耗尽了刚才醒来时积蓄的那点气力。
但她的嘴角,却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执拗的弧度。
她还活着。她的手还能握笔。她的眼睛还能看清奏章上的文字。她的意志,依旧能通过这朱红的笔迹,传达给这个庞大的帝国。
这就够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内侍的通报声:“陛下,张奉宸、张司仆前来问安。”
武曌缓缓睁开眼。
张易之与张昌宗兄弟如同往日一般,衣着光鲜,面带恭谨笑意,轻步走入寝殿。他们先是向武曌躬身行礼,目光在触及榻边矮几上已批阅过的奏章时,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瞬。
“陛下今日气色似有好转,臣等欣喜万分。”张易之温声道,走上前来,自然而然地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禀报”今日朝中要事,“昨夜兵部转来一份关于北门禁军春操的奏报,臣已初步看过,其中……”
“不必了。”武曌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张易之的声音戛然而止。
武曌抬起手,手指虚指了一下矮几上的奏章:“朕……看过了。”
她的语气平淡,甚至没有看张氏兄弟,目光依旧落在奏章上。但这句话,以及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让张易之与张昌宗心中同时一凛。
过去数月,陛下从未说过“朕看过了”。她总是疲乏地听着他们的“禀报”,然后在关键处给出含糊的指示,或者直接说“你们斟酌着办”。他们逐渐习惯了这种模式——由他们筛选信息、提炼要点、提出建议,再由他们“传达圣意”。这中间有多少可供操作的空间,他们心知肚明。
而今天,陛下亲自看了奏章,亲口说了“朕看过了”。
并且,她说“不必了”。
张易之的反应极快,他立刻躬身,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更加恭顺:“是,陛下圣明。臣等多虑了。陛下既已御览,自是洞悉其中关节。”他悄悄给弟弟递了个眼色。
张昌宗会意,立刻转开话题,声音轻柔如羽:“陛下今日精神见好,实乃万民之福。臣新谱了一曲《春山晓》,旋律舒缓,最是宁神,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武曌的目光终于从奏章上移开,落在张昌宗脸上。她看了他片刻,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有依赖,有亲近,但似乎也多了一层疏淡的屏障。
“晚些吧。”她说,声音里透出疲惫,“朕乏了。”
“是,臣等告退。”张氏兄弟躬身退出,步伐依旧轻缓,但转身时,张易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武曌靠在隐囊上,闭着眼睛。刚才批阅奏章时的专注与坚持褪去后,深沉的疲乏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不稳,呼吸时肺叶隐隐作痛,握着丝帕的手微微颤抖。
但她的脑海中,却清晰地回放着张易之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
那是一种机警的、评估的、甚至带着一丝警惕的眼神。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权力的绳索,她松手太久了,如今想重新握紧,自然会感受到另一端的拉力。
郑氏上前,轻轻为她擦拭额角的汗,低声劝道:“陛下,歇息片刻吧。”
武曌没有睁眼,只是微微颔首。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将寝殿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淡金。药香与安息香依旧在空气中缠绕,但今日,似乎多了一缕极淡的、属于初夏草木生长的清新气息。
武曌在疲惫中,缓缓沉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利州江畔,那个夜幕初临的黄昏。青衣男子将温润的墨玉放入少女手中,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千年守护之约。
她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收紧,仿佛还能触碰到那块“灵犀”墨玉的温润——虽然那玉早已在数十年前的宫闱倾轧中不知所踪。
常守本心……
本心是什么?
是那个在感业寺青灯下不甘命运的女子?是那个在朝堂上步步为营的皇后?是那个革唐为周、开天辟地的圣神皇帝?
还是如今这个在病榻上挣扎、试图用颤抖的手重新握住朱笔的老妇人?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必须握住这权柄。这是她用一生鲜血、背叛、孤独换来的东西,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疲倦如浓雾般包裹上来。
在彻底沉入睡梦的前一刻,武曌的嘴角,那丝执拗的弧度,依旧未曾消散。
窗外,初夏的晨光正好。
寝殿内,朱笔搁在砚台旁,笔尖未干的朱砂,在光线下泛着湿润而刺眼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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