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大马士革。
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本·马尔万冬季常驻的宫殿,坐落在城市西侧的高地上,俯瞰着蜿蜒的巴拉达河与密集的城区。宫殿并非极尽奢靡,却以恢弘的体量、严谨的几何布局与大量运用大理石、马赛克镶嵌画、库法体铭文装饰而彰显着倭马亚王朝的帝国威严与新宗教的庄严气象。初冬的寒意被阻隔在高墙之外,殿内回廊庭院中,引自山间的温泉水在石渠中潺潺流动,带来氤氲暖意。
这一日,宫殿气氛格外肃穆而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骚动。从宫门直至中央接见大殿“绿穹顶宫”的漫长御道两侧,仪仗卫兵盔明甲亮,持矛肃立。宫内主要通道上,来自帝国各地的维齐尔(宰相)、各部埃米尔(总督)、高级将领、知名的宗教学者、法官,以及大马士革本地的显贵名流,皆身着最庄重的礼服,低声交谈着,等待着一场非同寻常的接见。
十年前,那两位来自遥远东方海洋国度“华胥”的使者——特使冷月与副使陆明远——曾在此受到接见。彼时,绝大多数人只是怀着对未知东方的好奇与些许戒备。然而,十年间,通过源源不断流入的华胥精美货物、那些据说能“起死回生”的奇效药品、锋利坚韧远胜本地产品的钢器、澄澈如无物的玻璃,以及冷月特使留下的、关于那个国度“万民议事”、“元首非世袭”、“重律法、兴科技”等零星却颠覆性的传闻,早已将“华胥”二字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光环。
如今,那个神秘国度的最高主宰,传说中的开创者——东方墨,与其同样被传为神女下凡、曾是大唐公主、如今是华胥军事统帅的伴侣青鸾,竟亲临大马士革!
这个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好奇、期待、审视、疑虑、乃至一丝不易言说的敬畏,混杂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他们迫切想知道,能创立那样一个奇特国度、能送出冷月陆明远那样出色人物的领袖,究竟是何等模样?
绿穹顶宫内,空间开阔,穹顶高耸,绘有繁复的星辰与几何图案。正北高大的石砌御台上,铺设着来自波斯的最精美地毯。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端坐于镶嵌宝石与象牙的包金木御座之上。他年约五旬,面容瘦削,颧骨高耸,一部精心修剪的浓密胡须已然花白,鼻梁高挺,一双深陷的眼窝中,褐色的眼眸锐利如鹰,时刻闪烁着精明、果决与长期应对内外挑战磨砺出的沉稳与警惕。他头戴象征哈里发权威的黑色简朴头巾,身着绣有金线的白色长袍,外罩一件深紫色镶貂皮的宽大斗篷,威严尽显。
御座下方两侧,按照严格的品级与亲疏,站立着帝国最核心的十几位重臣。包括他的兄弟、未来哈里发瓦利德一世,精明强干的大维齐尔哈贾吉·本·优素福(虽常驻伊拉克,但今日特殊场合可能在),掌玺官,财政总管,禁卫军长官,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教法学家。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大殿那两扇紧闭的、镂刻着《古兰经》经文的高大铜门。
殿内焚着名贵的乳香与沉香,气味馥郁。只有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与压抑的呼吸声。
哈里发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中思绪翻腾。十年前冷月与陆明远的形象还清晰记得:那位女特使冷艳果决,言语犀利,目光如刀;副使陆明远则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处事圆融。两人皆是人中龙凤,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他对华胥的评估大幅提高。这些年,华胥商品带来的实利与冲击,华胥制度传闻引发的私下讨论,都让他对这个海外国度充满探究欲,也保持着高度警觉。
如今,正主来了。根据沿途快马不断送来的报告,这位东方墨元首与其夫人一路行来,气度从容,沿途分支粟珍阁皆运作如常,未见任何异动。但这反而让他更加谨慎。一个能驾驭冷月、陆明远那等人物,能建立如此奇特国度的领袖,其心志、其智慧、其掌控力,必然深不可测。他今天要见的,不仅是一位君主,更可能是一种全新文明理念的化身。
他会是什么样子?像冷月那样锋芒毕露?还是像陆明远那样内蕴光华?或是如某些东方传说中深居简出、神秘莫测的“圣人”?
就在这纷杂的思绪与全殿的静默期待中——
殿外传来司礼官悠长而清晰的通传声,用的是最正式的阿拉伯语:“华胥国元首东方墨阁下、副帅青鸾阁下,奉诏觐见——!”
沉重的铜门被两侧侍卫缓缓推开,发出低沉而庄严的摩擦声。门外的光线涌入,略微有些刺眼。
然后,两道身影,并肩出现在门口的光影之中。
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繁复的礼服,没有刻意彰显威权的排场。
只是两个人。
但当他们的身影完全映入殿内所有人的眼帘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长、凝固。
左侧是东方墨。他依旧是一身简洁的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披风,长发以乌木簪绾起。面容温润,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温和的笑意。他的步伐从容而稳定,每一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都轻若无物,却又仿佛与整个大殿的空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御座方向,那眼神清澈、深邃,如同秋日午后最深最静的湖泊,倒映着天空与云影,却不见丝毫波澜,更无半点对至高权力的敬畏或好奇,只有一种平等、乃至略带悲悯的平和注视。
右侧是青鸾。月白裙裳,银狐斗篷,青丝如瀑。她的美丽,在踏入大殿的瞬间,便仿佛夺走了所有的光线。那不是凡俗的、带有欲望色彩的艳光,而是一种清冷、高华、不容亵渎的辉光,如同雪山之巅最纯净的冰晶折射着月光。她的容颜完美得不似真人,岁月似乎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那双眸子,沉淀着跨越无数烽火与生死、看透世事变迁的澄澈与坚韧。她走在东方墨身侧,步态轻盈若羽,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仿佛她并非步入异国宫廷,而是巡视自家的庭院。
两人并肩而行,气场交融,形成一种和谐完美、圆融无暇的“场”。这“场”并非刻意散发,而是他们生命境界自然流露的余韵。它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绿穹顶宫。
殿中所有的人——从高高在上的哈里发,到下方肃立的每一位重臣——在接触到这“场”的刹那,都感到了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自惭形秽。
那不是面对强权的恐惧,不是面对美色的眩晕,而是一种低等生命形态在接触到更高维、更完美、更和谐存在时,自然而然产生的渺小感与震撼。仿佛蝼蚁仰望星辰,蜉蝣窥见沧海。
喧嚣的权力欲望、精密的算计心机、庄严的宗教虔诚、引以为傲的学识武功……在这对仿佛不属于人间的伴侣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粗糙、充满了“人”的局限与杂质。
“哗啦——”
不知是谁手中的象牙笏板失手掉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却无人侧目。因为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那缓缓走近的身影牢牢攫住。
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这位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心如铁石、意志如钢的帝王,在东方墨的目光与他接触的瞬间,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君王的威压,没有使臣的恭谨,没有智者的审视,甚至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只有一种浩瀚如星空、深邃如古井的“存在”本身。
而当他的视线触及青鸾时,更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对美丽的赞叹,而是一种近乎面对“神迹”般的凛然。他读过许多关于先知、圣徒、异象的记载,也曾接见过来自各方的奇人异士,但从未有人能给他如此强烈的“非人”感。这对夫妇,仿佛是从古老的经文传说中直接走出来,降临在他的宫廷。
震惊、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骇然,还有帝王自尊受挫带来的些微恼怒与不适,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需要调动全部的心力,才能维持住脸上威严平静的表情,以及端坐的姿态。
殿内的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实际上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
终于,东方墨与青鸾在御台下方约十步处,停下脚步。
东方墨微微颔首,以清晰、流畅、语调完美的古典阿拉伯语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清泉流石,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角落,也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华胥国东方墨,偕内子青鸾,谨向尊贵的信士们的长官、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本·马尔万陛下,致以问候。承蒙陛下盛情接见,我等深感荣幸。”
他的言辞礼节周全,无可挑剔。
然而,这寻常的外交辞令,在此刻听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分量。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本身的存在,就已经超越了所有言辞的范畴。
哈里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最初的震撼中挣脱出来。他知道,真正的交锋,此刻才算刚刚开始。他缓缓开口,声音努力保持着帝王的沉稳与威严,尽管他自己都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远来的客人,欢迎你们踏上大食的土地。朕,亦对华胥元首与统帅的莅临,期盼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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