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望日(十五),大朝。
盛夏的余威尚未完全退去,但清晨的空气已带上明显的凉意。则天门前广场上的百官,绯紫青绿各色袍服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明。今日的气氛,与半月前议论“通天浮屠”时那沉重压抑的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似乎隐隐流动着一种克制的兴奋与期待。
风从宫阙深处吹来,带来丹桂初绽的隐约甜香,也带来了某种“将有大事宣布”的无声讯号。不少官员,尤其是文官序列中的那些博学之士、词臣近侍,虽然依旧保持着肃立的姿态,但眼神中已难掩跃跃欲试的光彩。数日来,麟台监李峤被女皇单独召见、命其详拟修书条陈的消息,早已在特定圈子里不胫而走。联想到不久前那场关于建造巨佛的激烈争议及其出人意料的结局,嗅觉灵敏的人已经意识到,风向正在发生微妙的转变。
辰时正,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殿。
长生殿内,金碧辉煌。今日武曌的装束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十二章衮冕,垂旒蔽面。但当她从御座后屏风处缓缓走出,升座受礼时,敏锐的朝臣仍能感觉到一丝不同——那是一种精神上的焕发,一种目标明确、意志凝聚后自然流露出的沉凝气度,冲淡了前些时日隐约可见的暮气与倦怠。
常朝仪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当处理完几件紧急的边关军报和地方水患赈济事宜后,通事舍人高唱:“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短暂的静默。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御阶之侧、手捧一卷帛书静立的上官婉儿身上。
果然,武曌并未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她抬起手,示意上官婉儿上前。
“宣朕旨意。”
上官婉儿躬身应诺,展开手中帛书。她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不带个人感情的恭谨与清晰,一字一句,回荡在空旷而肃穆的大殿之中:
“制曰:朕闻观天文以察时变,观人文以化成天下。自羲农以降,典籍代兴,圣贤迭作,莫不藉竹帛以垂训,赖文章以明道。三代郁郁,汉魏彬彬,文脉绵延,实邦国之桢干,教化之本源。”
开篇是标准的诏敕文体,但立意高远,直指文明传承。不少文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朕以渺躬,嗣守洪业,夙夜兢惕,唯恐不逮。幸赖天地垂佑,祖宗遗泽,海内乂安,文教渐孚。然稽古右文之志,未尝一日敢忘。近览麟台所奏,深合朕心。方今库府充盈,俊乂在朝,正宜网罗载籍,熔铸百家,成一代之典谟,垂万世之宪则。”
提到“麟台所奏”,李峤站在班列中,虽极力保持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骤然发亮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上官婉儿继续宣读,声音略为提高,带上了一种宣告的力度:
“今特命:集天下文学之士,开馆修书。此书,以汇纂儒、释、道三家精要,旁及史传、诸子、诗文、天文、地理、律历、医药、方技、百家杂说、域外见闻为宗旨,务求纲举目张,去芜存菁,融会贯通,切于实用。书名钦定为——”
她略作停顿,大殿内落针可闻。
“《三教珠英》!”
“《三教珠英》……” 低低的重复声在几个角落同时响起,带着咀嚼与品味的意味。这个名字,雅致而大气,意蕴深远,确非凡品。更重要的是,它明确标举了“三教”,这在以往的官方大型文化工程中,是极为罕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破天荒的。这无疑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与文化信号。
“着即设立‘珠英编纂院’,总领其事。以麟台监李峤、奉宸令张昌宗为编纂使,总司其责。” 上官婉儿念出这两个名字时,殿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李峤是提议者,又是文坛领袖、麟台长官,出任编纂使名正言顺,无人异议。但张昌宗……这位以容貌俊美、音律技艺得宠的年轻奉宸令,虽然也读过诗书,但让他与李峤并列总司如此浩大的文化工程?许多文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旋即又松开。谁都知道张昌宗代表的是女皇的意志,挂名领衔,以示重视与恩宠,实际的学术工作,恐怕还是要落在李峤及真正有学问的人身上。这是政治,亦是常态。
“另,敕令礼部、吏部,速议章程,广征天下遗书,访求隐逸通儒。凡内外文武官员,有博学善文、精通典籍者,各举所知;山林岩穴,有怀才抱德、着述斐然者,亦许州县以礼征聘,送至京师,充编纂学士、直院、校理等职。所需人员、钱粮、物料,由户部、工部协同保障,务使无缺。”
一项项具体的部署从上官婉儿口中清晰吐出,显示出此事绝非一时兴起的空谈,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初步筹划的国家级工程。征书、聚才、拨款、设院……条理分明,势在必行。
终于,诏书的核心精神与女皇的期望,被郑重道出:
“此书之修,非为粉饰太平,实欲熔铸三教,成一家之言;嘉惠学林,垂宪万世。朕期望,众学士务须摒除门户之见,唯真理是从;采撷英华,务求宏富精要。要使此《三教珠英》,上足以备朕观览,资治通鉴;下足以启迪士子,教化四方。望尔等弹精竭虑,克成此不朽之盛业,共彰我大周文治之光华!”
“不朽之盛业”、“文治之光华”——这两个词,与诏书开头“垂万世之宪则”遥相呼应,将编纂《三教珠英》的意义,拔高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这已不仅仅是一项文化工作,更是关乎王朝气运、文明传承、青史留名的根本大计。
诏书宣读完毕。上官婉儿合上帛书,退至一侧。
大殿内,出现了片刻奇异的寂静。随即,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沸腾起来!
“陛下圣明!” 李峤第一个出列,撩袍跪倒,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陛下锐意文治,欲修旷古未有之典册,熔铸三教,泽被千秋,此乃士林之幸,天下之幸!臣李峤,虽才疏学浅,敢不竭尽驽钝,以报陛下知遇隆恩!” 他叩首下去,额头触地有声。
紧接着,文官班列中,以“文章四友”另外几位为代表的文学侍从之臣,以及众多以诗文、学问见长的官员,纷纷出列拜倒:
“陛下崇文重道,立意高远,《三教珠英》之修,必成千古佳话!”
“熔铸三教,实开历代未有之先河,足见陛下胸襟如海,睿智超卓!”
“臣等敢不悉心竭力,共襄盛举!”
颂扬声此起彼伏,真挚而热烈。对于这些文人士大夫而言,参与如此规模空前的修书工程,不仅是荣耀,更是实现自身学术价值、名垂后史的绝佳机会。更何况,女皇明确要求“摒除门户之见”、“采撷英华”,这给了他们极大的发挥空间和学术尊重。
狄仁杰与张柬之对视一眼,也相继出列。他们的表态相对克制,但立场鲜明。
狄仁杰拱手道:“陛下罢停巨像之役,今又锐意修书,化奢靡为文治,导虚耗于实学,老臣深为陛下之明断欣慰。《三教珠英》若成,确为教化根本,泽被深远。唯望主事者务求实效,勿务虚文;用度开支,亦当量入为出,谨守规制。”
张柬之则言简意赅:“修书盛事,老臣附议。唯望所选学士,皆以真才实学为先,则此书方不负‘珠英’之名,陛下方不负天下士子之望。”
他们的话,既是支持,也暗含提醒——希望这项工程不要重蹈某些前朝修书时浮夸浪费、任用私人的覆辙,也不要让张昌宗等人的“领衔”过度干扰真正的学术工作。
武曌在御座上微微颔首:“狄卿、张卿所言,朕当谨记。修书大事,自当以学问为本,以实效为要。李峤。”
“臣在。”
“尔为编纂使,责任重大。朕予你选人之权,用度之便。务必与诸学士同心协力,早出成果,出好成果。张昌宗。”
“臣在。” 张昌宗也出列,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较为庄重的深绯色官服,衬得面如冠玉,但举止间仍不免带着一丝属于宠臣的、与这庄严场合略显微妙的慵懒气。
“你虽年轻,亦当勉力向学,协理院务,不可懈怠。”
“臣遵旨,必当竭诚效力,不负陛下重托。” 张昌宗恭声应道,眼角余光却与不远处的武三思等人有了一个极快的交汇。
武三思及其党羽此刻也纷纷出列称颂。他们未必真对修书有多大兴趣,但敏锐地察觉到这是女皇当前最重视的事情,自然要紧跟风向。武三思更是言辞恳切地表示,武氏子弟中亦有通晓文墨者,愿为修书效力云云,试图在新的权力格局中分一杯羹。
武曌端坐御座,旒珠后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或激动、或欣慰、或深思、或盘算的众臣面孔。她能看到这诏令激起的涟漪,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能量与可能出现的暗流。但这正是她想要的——将朝堂的注意力,从那些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与对晚年政治的疑虑中,部分转移到一项更具建设性、也更易凝聚共识的文化事业上来。
“众卿既无异议,此事便如此定下。” 武曌最终开口,一锤定音,“诏令即发,各部速办。朕,静待佳音。”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震彻殿宇。
这一次的“圣明”,比起以往许多次,似乎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认同。至少,在文华殿上,新的敕令已下,一个以笔墨求不朽的时代序幕,正伴随着初秋清朗的阳光,缓缓拉开。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李峤被一群同僚围住,恭喜、询问、自荐之声不绝于耳。他面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红光,一一应对着,眼神却已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远处麟台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里即将开始的、汗牛充栋、群贤毕至的盛况。
而在人群之外,张柬之轻轻碰了碰狄仁杰的胳膊,低声道:“怀英,此事……总算是件正经事。”
狄仁杰望着殿外明净高远的秋日天空,缓缓点了点头,花白的须发在风中轻扬:“是啊,正经事。但愿……能一直正经下去。”
他的语气里,有欣慰,也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淡的审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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