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陇山南麓。
月光被嶙峋的山脊切成碎片,洒在仅容一马通过的险道上。司马懿勒住缰绳,布靴抵着湿滑的岩壁,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身后五千西凉精骑像一条沉默的黑蛇,蜿蜒在深谷阴影里,马蹄包了粗麻,只有偶尔踩落碎石的窸窣声。
“还有多远?”司马懿声音压得极低。
向导是个五十余岁的羌人老猎户,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他指着前方如巨兽獠牙般交错的山隘:“翻过那道‘鬼牙口’,再走十里便是泾河支流。沿河谷向北,天亮前可抵华阴以西三十里的杜家坳。”
司马懿眯眼望去。鬼牙口两侧绝壁如削,中间通道窄如咽喉,确有伏击绝地之相。他从怀中掏出那卷绘制多年的关中坞堡图,就着亲兵举起的微弱皮灯笼光,手指在“鬼牙口”旁一处极小标注上点了点——那里用蝇头小楷写着“灵帝在位时山洪淤塞旧道,另辟蹊径于西侧崖壁,唯猎户知”。
“不走鬼牙口。”司马懿收图,“绕西侧崖壁。”
老猎户一怔:“将军,那路更险,马需牵行。”
“无妨。”司马懿翻身下马,布靴踩进及踝的腐叶,“传令——全军下马,牵行过崖。”
命令像水波般无声向后传去。铁甲与刀鞘碰撞的轻响被刻意压制,五千人如壁虎般贴着崖壁移动。司马懿走在最前,手指扣着岩缝,靴底在长满青苔的石棱上寻找着力点。
就在前军过半时,异变陡生。
“轰隆——!!”
西侧崖壁上段传来沉闷的崩裂声,大小石块裹着泥土倾泻而下!队伍中段一阵惊呼骚乱,七八名士卒闪避不及被砸中,惨叫声在寂静山谷里格外凄厉。一匹受惊的战马挣脱缰绳,带着悲鸣坠入深涧。
司马懿猛地回头,布靴在岩棱上站稳,眼神锐利如鹰。月光下,只见崖壁上方一道新鲜的裂痕,似是年久风化的岩层在连日秋雨浸泡后自然崩塌。
“将军!”亲兵压低声音,“伤了十一人,三匹马没了。要不要……”
“继续走。”司马懿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把伤者留在原地,留两人照料。其余人,加快速度。”
他抬头望向那道裂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山体崩塌本属寻常,但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太巧了。
队伍再次移动,气氛却比方才更压抑。每个人踩踏都更加小心,仿佛整座陇山都在窥视着他们。
天微亮时,华阴城外十里亭。
几个早起拾粪的老农看见一队约二三十人的“曹军”踉跄奔来,衣甲破损,旗号歪斜。为首队正脸上抹着血污,嘶声喊着:“陇关破了!夏侯将军战死了!西凉蛮子杀过来了!”
老农们吓得粪叉落地。
那队“溃兵”并不停留,哭嚎着向北狂奔。消息像瘟疫般在华阴四乡蔓延。
辰时三刻,华阴县寺。
县令张既刚听完亭卒急报,眉头紧锁。他在堂中踱步,靴底在青砖上踏出焦躁的节奏。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老仆未经通传便闯入,扑跪在地:“家主!扶风老家急信!”
张既接过竹筒,抽出绢书快速扫过。信是族弟所写,字迹潦草:“……曹洪部曲昨日强占渭水畔三处良田,言‘战时征用’。族老争辩,遭鞭笞驱赶。彼等放话,关中平定后,扶风膏腴之地当尽归曹氏亲族。兄在官位,万望周旋,保祖宗基业!”
绢书在张既手中微微颤抖。他想起去岁征粮时,自己那份被曹洪轻蔑驳回的申诉书;想起韦端将军离任前那声叹息;想起今晨城外那些惊恐的百姓。
“县尊!”县尉再次闯入,“东门守军报,城外出现小股西凉游骑,焚烧乡亭!”
张既将绢书攥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他走到城防图前,目光在华阴与扶风之间游移。一边是职责,是朝廷法度;一边是家族,是祖宗田亩。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四门紧闭,加派双倍哨探。另……派人密查今晨入城的‘溃兵’。”
他顿了顿,补充道:“再派一心腹回扶风,告诉族人……紧闭门户,勿与曹洪部曲冲突。一切,待局势明朗再说。”
县尉领命而去。
张既独坐堂中,将那份家书凑近烛火。火焰吞没绢帛,映亮他眼中挣扎的血丝。
同一时刻,郑县县尉府后院。
杨岳瘫坐在榻边,两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矮几上的两样物件——一份血迹斑驳的绢书,一柄出鞘的短匕。
匕首刃口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柄上阴刻的飞鹰纹路让他浑身发冷。而血诏上那句“朕泣血以告天下忠义,共诛此獠”,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烙进他眼里。
昨夜三更,他如常就寝。醒来时,这两样东西便摆在枕边。门窗完好,守卫未闻异动。
他颤抖着手,想去拿那血诏,指尖却在半空停住。眼前恍惚闪过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时任凉州刺史的韦端将军巡边至郑县,见他这个小小县丞在冰天雪地里带人修葺城墙、安置流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关中儿郎,当如是。”次年他便升了县尉。
韦将军是关西人,懂关中的苦。他征粮会留足百姓口粮,他征兵会抚恤阵亡家属。可建安五年后,韦将军被调离,来了曹氏的人。征粮账簿上的数字越来越刺眼,县仓里百姓的血汗粮被一车车运往北方,换回来的钱帛不足市价三成。去年夏侯渊北伐,郑县被征民夫八百,归来者不足五百。那些寡妇稚子日日在他衙前哭嚎,他能做的,只有从自己俸禄里挤出几斗粟米……
“阿兄。”
杨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族弟一身青衫整齐,走到榻前坐下,拿起血诏细看,又放下。
“阿兄可知,”杨阜声音平静,“去岁‘借’粮北运,我杨家十二处田庄,被强征粟米八千石。县仓账目记的是‘市价采买’,实际到手的钱帛,不足市价三成。而这八千石粮里,有三千石出自韦端将军当年划拨给我杨家的勋田——那是老将军念先祖随他平定羌乱之功,特赐的。”
杨岳浑身一震。
杨阜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老槐:“曹氏视关中为粮仓、兵源,何曾视我等为臣民?韦将军旧部,凡有田产者皆被‘重点征调’。曹子廉在长安新置的田庄,用的便是强夺的渭北良田。”
他转身,眼神如刀:“而今,天子血诏在此。西凉十万大军已破陇关。阿兄,是搏一个‘勤王功臣’的前程,告慰韦将军在天之灵,保全祖宗田亩;还是今夜便身首异处,让杨家百年基业尽归曹氏——你选。”
杨岳盯着那柄匕首,又看向血诏。韦端将军拍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掌,似乎还有温度;县衙前那些孤儿寡母的哭声,还在耳边;族中田亩册上被朱笔划去的田块,历历在目。
他猛地伸手,抓过血诏,手指因用力而颤抖,眼眶却红了。
“开……开城。”声音嘶哑,“但告诉西凉人,不得劫掠百姓,不得焚烧屋舍。否则……否则我杨岳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杨阜深深一揖:“阿兄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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