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春天,是从秦淮河的烟柳开始染绿的。
这绿意沿着河水一路浸润,漫过朱雀桥头,爬上乌衣巷尾,最后将整座城池包裹在一片温润的水汽里。百花楼便坐落在这片水汽最浓郁之处——不是最繁华的街市,却恰恰是喧嚣与寂静的交界。楼前是车马粼粼的闹市,楼后是蜿蜒入江的河道,推窗可见烟波画船,闭户可闻市井人声。
陆小凤就躺在二楼临窗的软榻上。
软榻是花满楼特意为他备下的,用的是江南最细软的丝绸,填充着晒足三个春日的新棉。可陆小凤躺在上头,却像是躺在针毡上。他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划过白瓷杯沿。杯中的酒液微微荡漾,映出窗外一树迟开的垂丝海棠。
三十年梨花白。
这酒是花满楼去年冬天从蜀中一位故交那儿得来的,一共只有三坛。一坛祭了天地,一坛埋在百花楼后的老槐树下,剩下这一坛,花满楼说:“等一个值得开封的日子。”
今天开封了。可陆小凤端起杯子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你有心事。”
声音是从窗边传来的。花满楼坐在那里,一身素白的衣衫几乎与窗外的天光融为一体。他面前摆着一盆刚刚修剪好的文竹,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竹叶的末梢。他没有看向陆小凤——事实上,他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睛从来不会“看”向任何人。可陆小凤知道,花满楼“看见”的,往往比别人用眼睛看见的更多。
陆小凤苦笑着摸了摸他那标志性的胡子——那两撇修得和眉毛一模一样、仿佛随时会飞起来的胡子。
“我只是在想,”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一个人若能把刀练到极致,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花满楼的手停住了。
片刻的寂静里,只有春风穿过竹帘的窸窣声。楼下偶尔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远处有画舫上的丝竹飘来,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散的梦。
“你见到了无极刀?”花满楼微微侧耳。
这个动作很细微,但陆小凤注意到了。当花满楼真正在“听”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会变得不一样——不是紧绷,而是一种彻底的敞开,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耳朵。
陆小凤没有直接回答。他坐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清冽,入喉却化作一道灼热的线,直抵心底。
“七天前,我在姑苏城外见过一刀。”他说,“那时正是子夜,月光很亮。运河边上有一片桃林,花正开到最盛的时候,风一吹,花瓣落得像下雪。”
花满楼静静地听着,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他能“看见”那片桃花——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这些年陆小凤为他描述过的所有春天拼凑起来的画面。
“然后呢?”
“然后有一个人从桃林深处走出来。”陆小凤的声音变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记忆中的那一幕,“他走得很慢,手里提着一把刀。刀没有出鞘,但我能感觉到——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秩序。”
“秩序?”
“对。”陆小凤的手指在空中虚划,“桃花在他身前落下,每一片都恰好避开他的肩膀;夜风吹过,他的衣角扬起的弧度每次都一样;甚至他踩在落花上的声音,都像是按着某种节拍。那不是轻功,花满楼,那是一种……掌控。对自己、对周围一切绝对的掌控。”
花满楼若有所思:“无极刀讲究‘刀即是我,我即是天’,刀法练到极处,人刀合一,周身三尺皆为刀域。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尽在方寸掌握之中。”
“所以那不是传说?”陆小凤问。
“六十年前不是。”花满楼轻轻整理着文竹的枝叶,“那时‘刀尊’百里无极还活着,无极刀是天下刀客仰望的巅峰。但自从百里无极神秘失踪,这门刀法就断了传承。有人说最后一任传人死在了关外,有人说刀谱毁于大火,也有人说……”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陆小凤却接上了话头:“也有人说,无极刀不是失传,而是太过可怕,被江湖各大门派联手抹去了。”
花满楼不置可否,只是问:“那个人出刀了吗?”
“出了。”陆小凤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只出了一刀。目标是三丈外的一株老桃树——不是树干,是树干上停着的一只夜蛾。”
“结果?”
“刀光闪过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把桃树斩断。但没有。”陆小凤睁开眼睛,眸子里有一种罕见的凝重,“桃花继续落下,树干完好无损,只有那只夜蛾——它左边的翅膀被完整地切下了一半,右边翅膀却毫发无伤。夜蛾掉在地上,还活着,只是再也飞不起来了。”
花满楼轻轻吸了一口气。
切下一只飞行中夜蛾的单侧翅膀,而不伤及另一侧、不扰动周围的桃花、甚至不惊动夜蛾本身让它继续存活——这样的控制力,已经超出了寻常武学的范畴。
“然后他就走了。”陆小凤继续说,“我追上去问他是谁。他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告诉花满楼,春分后第三日,我来取一件东西。’”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春光似乎也暗淡了几分。远处画舫上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连风声都暂歇。百花楼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花满楼的平稳绵长,陆小凤的略显急促。
“他来取什么?”陆小凤终于问出了这个憋了七天的问题。
花满楼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陆小凤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墙边的一排书架前。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掠过那些书脊,最后停在一本看起来十分古旧的线装书上。
“三十年前,”花满楼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陆小凤从未听过的遥远,“家父游历西域时,曾在一个几乎被黄沙掩埋的古国遗址里,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抽出那本书,但并没有打开,而是轻轻摩挲着封面上已经斑驳的字迹。
“那是一个玉匣,里面放着一卷金丝编织的帛书。帛书上记载的,不是武功秘籍,也不是藏宝地图,而是一种……承诺。”
“承诺?”陆小凤皱眉。
“一个来自三千年前的承诺。”花满楼转过身,尽管他的眼睛没有焦点,但陆小凤能感觉到他“看”向了自己,“帛书上说,天地之间有‘门’,门后藏着上古之秘。而开启门的钥匙有三把,由三个古老的家族分别保管。花家,是其中之一。”
陆小凤的四道眉毛几乎要飞到额头上去了:“等等,你是说那种神话传说里的……”
“我原本也以为只是传说。”花满楼打断他,“直到二十年前,第一个保管家族被灭门,他们保管的那部分钥匙失踪。十五年前,第二个家族遭遇同样命运。如今,只剩下花家。”
陆小凤猛地站起来:“所以这个无极刀的传人——”
话音未落。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那不是脚步声——至少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奇怪的韵律,像是刀鞘轻叩青石板的节奏,清脆,疏落,每一步都踏在极其精确的间隔上。更诡异的是,那节奏似乎与人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共鸣,陆小凤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发现自己心跳的节拍正不知不觉地被那声音牵引。
花满楼手中的书“啪”地一声合上了。
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整个百花楼静得可怕,只有那叩击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像是计算好了每一个步伐。声音从街面传来,穿过前院,踏上台阶,最后停在了百花楼的门前。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连春风都仿佛静止。窗外海棠树上的一片花瓣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陆小凤翻身坐起,四道眉毛同时扬起。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尽管他知道,如果来的是那个能在月光下精准切下夜蛾翅膀的人,这把剑可能没什么用。
花满楼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走到桌前,拿起那坛三十年梨花白,又取出一个新的酒杯,斟满,放在桌子的另一侧。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静静坐下,脸上甚至还浮起一丝惯常的温和微笑。
“花满楼你——”陆小凤的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门开了。
不是被推开的,也不是被撞开的。门就像是被一阵恰到好处的风吹开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内敞开。门外站着一个青衣人。
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得扔进人群里就找不见,唯独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秋的潭水,没有任何波澜,却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底发凉。他腰间挂着一把刀,刀鞘是朴素的乌木,没有任何装饰。他就那样站着,明明只是一个人,却仿佛带来了一整个冬天的寒意。
“百花楼果然名不虚传。”青衣人开口,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平静,“连风里都带着三百六十七种花的味道。”
花满楼微微颔首:“能分辨出具体数目,阁下好敏锐的感知。”
“不是感知。”青衣人说,“是计算。从进门到现在,我一共呼吸了二十三次,每次呼吸能带进七到十九种不同的花香,取平均数再乘以呼吸次数,误差不超过三种。”
陆小凤的瞳孔收缩了。这不是武学,这已经近乎妖术。
青衣人的目光——如果那可以称为目光的话——转向了花满楼:“春分后第三日,我来取花家保管的东西。”
他没有威胁,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花满楼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收拢:“如果我说不呢?”
青衣人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说:“那么我会在明天日出时再来问一次。后天日出时再问一次。大后天也是。直到你同意,或者百花楼里再没有能说‘不’的人。”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不过是明天会下雨、后天会天晴一样自然的事实。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花满楼是什么人?”
青衣人第一次将视线转向陆小凤。只一眼,陆小凤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绝对的漠然,仿佛在对方眼中,自己和路边的石头、桌上的茶杯没有任何区别。
“我知道他是花满楼。”青衣人说,“我也知道你是陆小凤。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件东西必须交出来,因为第三扇‘门’就要开了,而这一次,有人决心要走进门的另一边。”
“门的另一边是什么?”花满楼问。
青衣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刀需要去到那里。而要去那里,我需要三把钥匙。最后一把,在花家。”
他向前走了一步。
仅仅一步,房间里的空气就变得粘稠起来。陆小凤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他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却发现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花满楼却在这时举起了酒杯。
“三十年的梨花白,”他说,声音依然平稳,“江南最好的春酒。阁下远道而来,不尝一杯再谈正事吗?”
青衣人停住了。
他看着那杯酒,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液体,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陆小凤几乎以为时间停滞了。
然后,很轻很轻地,青衣人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是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类似“表情”的东西。
“好。”他说。
他走到桌前,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整个过程流畅自然,仿佛他本来就是来百花楼做客的朋友。
“好酒。”放下酒杯时,他说。
花满楼也笑了:“酒是好酒,可惜只能喝一杯。”
“为什么?”
“因为剩下的,”花满楼缓缓地说,“要等事情了结之后再喝。”
青衣人看着花满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许微澜。
“你很特别,花满楼。”他说,“但刀出鞘,就必须见血。这是规矩。”
“我明白。”花满楼点头,“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东西可以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带我一起去那扇‘门’。”
陆小凤失声叫道:“花满楼你疯了!”
青衣人也罕见地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他仔细地“看”着花满楼——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他那种可怕的、计算一切的感知。
“你为什么想去?”他问。
花满楼站起身,走到窗边。春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脸庞在春光中显得近乎透明。
“因为我‘看’不见这个世界的花。”他轻轻说,“所以我想‘看’看,门后面的世界,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青衣人沉默了。
窗外,那片停驻在半空的海棠花瓣终于落下,飘飘荡荡,落在窗台上,落在花满楼苍白的手边。
“三天后。”青衣人终于开口,“三天后的子时,北郊乱葬岗。带东西来,我带你去。”
他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顺便说一句,你窗前那株海棠,东南枝上第三朵花里,有一只快要冻死的蜜蜂。现在救,还来得及。”
话音落下,人已不见。
只有那奇特的、刀鞘叩击青石板的韵律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春风里。
陆小凤冲到窗边,果然在海棠花丛中找到了那只几乎僵死的蜜蜂。他小心地将它托在手心,呵着热气,直到它颤巍巍地重新飞起来。
“他到底……”陆小凤转头想问,却看见花满楼正“望”着青衣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是向往,是恐惧,是困惑,也是决绝。
“陆小凤,”花满楼轻声说,“你相信吗,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就像春天花开,秋天叶落。”
“我不信命。”陆小凤咬牙。
“我也不信。”花满楼微笑,“但我相信选择。而现在,我选择去看看那扇门。”
窗外,金陵城的春天正深。
但陆小凤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就像那只被切下单翼的夜蛾,就像那只差点冻死的蜜蜂——有些痕迹一旦留下,就再也抹不去。
而最大的问题是:那扇“门”后面,究竟有什么?
三千年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他看向花满楼,看向这个他最好的朋友,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因为他意识到,花满楼可能已经知道答案——或者至少,知道一部分答案。而那部分答案,让他宁愿跟随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春风又起,吹动百花楼里的所有帘幕。
三百六十七种花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缠绕,最后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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