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砚斋内，纱帘轻垂。
白九思立于窗边，背影挺直。
花如月醒来，撑起身子，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与急切：“孟长琴他们怎么样了？”
“孟长琴我带回来了，其余人也无碍。”白九思没有回头。
花如月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苍白的笑意，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你知道吗？我们今日杀了旱龙，雨落下来了，旱灾解了……百姓，有活路了。”
“我知道。”白九思终于转过身，隔着那层薄薄的纱帘，他的面容有些模糊，气息是前所未有的疏离。
花如月嘴角的笑意淡了：“你觉得我做错了。”
“是。”他答得毫无迟疑。
“为什么？”
白九思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我说过的话，你一句也未听进去。”
花如月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是不解与执拗，“你说凡人生死如蝼蚁，与花鸟枯荣无异，可并非如此！
他们会痛，会苦，会挣扎求生，也会……以死护住他人。这与我们，又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白九思的语气近乎漠然。
花如月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白九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一直很清楚。”
他看着她，眸色深如寒潭，“真正不清醒的是你。你我入世，是为渡情劫。我告诫过你，不可妄动法力，不可惹是生非。
可你呢？先前救孟池已踩在边界，如今更是为了一群凡人，行弑神之举！”
“难道不是它先做错了？难道不该杀？”花如月胸膛起伏。
“对错本就难辨，更非你我可轻易裁断。”
白九思眸光深沉，“花如月，你答应我只救孟长琴一次，我才继续与你共渡此劫。你已食言。如今你触犯天规，我不能再容你。”
花如月心下一沉：“你要做什么？”
“回天界，领我私自降世、监管不力之罪。”
白九思说着，掌心已凝聚起一团幽暗冰冷的光芒，“在此之前，需先与你划清界限。”
花如月瞳孔骤缩：“你要杀我？”
“不。”白九思摇头，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我会封印你的法力，以此向玄天使者表明你之所为，与我无关。”
他顿了顿，看着花如月瞬间苍白的脸：“你不是喜欢凡人，怜惜这红尘吗？我便封你法力十年，让你好好体验一番，真正的凡人该如何在这世间生活。
而我，亦可凭此处置，换得无罪归天。这对你，对我，都好。”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花如月又惊又怒，试图起身，却牵动伤势，一阵晕眩。
“不必多言。”白九思打断她，没有给她任何辩驳或哀求的机会 他手腕一翻，那团幽光瞬间没入花如月心口！
“呃——！”
花如月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的神魂与经脉，剧烈的空虚与禁锢感让她眼前发黑，喉头一甜，鲜血溢出唇角，昏了过去。
“放心，”白九思最后的声音传来，遥远而模糊，“不会痛很久。”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纱帘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白九思垂眸，望向怀中昏睡的花如月。她脸色苍白，唇边血迹未干，气息微弱，再不见往日明艳鲜活的踪影。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那双总是含笑的眼此刻紧紧闭着，长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方才的决绝与冷意，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怜惜与不舍。
他拂过她颊边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
然而这怜惜只在他眼中停留了短短一瞬。
最终，他薄唇紧抿，将所有的情绪压入眼底，转身离去，他该去诛仙台领罚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花如月悠悠转醒，她怔怔地躺着，手下意识抚上平坦的小腹。
就在昨日之前，这里还曾有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新生命的悸动，如今却彻底断了。
她感受着那片再无回应的虚无，先是一愣，随即，便是迟来的锥心刺骨。
“呵……哈哈哈……”
她先是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带着自嘲的疯癫，随即转为撕心裂肺的痛哭，眼泪汹涌而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她笑得浑身颤抖，又哭得喘不过气：“白九思……白九思！我本以为，凡间相守数十载，纵有争执，纵有理念不合，你对我总该有那么几分真心！”
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声音是从未有过凄厉与绝望：“可我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冷血无情，自私凉薄才是你的本性！
难怪……难怪你一直不愿与我有个孩子，难怪你从不助我！
是不是在你眼中，我与那些凡人蝼蚁也无甚分别？
需要时便甜言蜜语哄着，一旦与你利益相悖，便弃如敝履？”
空荡荡的房间无人回应，只有她悲怆的哭喊在回荡。
耗尽力气后，她瘫软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自此，花如月便将自己囚在了这方寸之间，只是整日整日地饮酒，醉眼朦胧间，似乎就能忘却灵台的空寂、腹中的失落，以及心底那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孟长琴尽心照料，温言劝解，可往日明艳如骄阳的恩人，此刻却像是燃尽的灰烬，只剩颓唐。
劝说的话如石沉大海，他只能忧心忡忡地守在一旁，递上温水，收拾残局。
直到一日，花如月再次醉倒昏厥，人事不省。
孟长琴慌忙请来大夫。
老大夫凝神诊脉许久，眉头皱紧又松开，最终捋着胡须：“夫人这是……有喜了。只是脉象极弱，且母体虚耗太过，若再这般不知保养，恐有闪失。”
有喜了？
孟长琴怔住，旋即涌上巨大的惊喜，但看着榻上脸色苍白、气息奄奄的花如月，那惊喜又化为了忧虑。
花如月再次醒来时，眼神依旧空茫，直到孟长琴将熬好的安胎药端到榻边，轻声告知她大夫的诊断。
她愣了很久，久到孟长琴以为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她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小腹上，“……是啊。”
她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厉害，眼底却像有极其微弱的火星，在灰烬中挣扎着亮起，“我……还有孩子。”
她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放下药碗，她看向一脸担忧的孟长琴，神色平静了许多：“你……还在这里？旱灾已解，你不去追寻你的抱负，或是回家乡看看？”
孟长琴拱手，语气诚挚坚定：“我愿代替祖父，继续侍奉夫人左右。祖父守护的是宅院与恩情，弟子想守护的，是夫人您。”
花如月看着他清澈坚毅的眼眸，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若真想留下，不必以仆役自居。我如今虽成凡胎，过往见识或许还有些用处。
你可愿拜我为师？只是莫要嫌弃我如今是个拖累。”
孟长琴闻言，毫不犹豫地跪下，郑重地行拜师礼：“师尊在上，请受弟子孟长琴一拜！弟子求之不得！
旱灾既解，弟子亦看清，自己并非混迹官场的材料。
如今，弟子更想去看看，那九重天上，究竟是何光景，那些执掌天规、视下界如棋局的仙神，又是何等模样。”
这一拜，不仅确立了师徒名分，更仿佛为花如月注入了一丝力气。她轻轻点了点头：“起来吧。”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
花如月不再饮酒，她开始认真调养身体，尽管失去法力，但仙神的底蕴与见识仍在，指导孟长琴修行入门绰绰有余。
她将净云宗的基础心法、一些实用的法术诀窍，乃至对天地灵气的感悟，细细传授给他。
孟长琴天资聪颖，心性坚韧，更难得的是那份历经世事仍不磨灭的赤子之心与侠义情怀，修行进展颇快。
师徒二人，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刻苦，日子过得倒是充实。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花如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取名“十安”，寓意十方平安。
小小的婴孩，成了破开阴霾的最暖阳光。
花如月抱着孩子，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尽管眉宇间总藏着一缕散不去的虚弱。
孟长琴忙前忙后，学习照顾婴孩，修炼也未曾落下，小小院落里，时常响起婴儿啼哭、师徒论道之声，竟也拼凑出几分乱世中难得的温馨。
然而，这温馨如同风中之烛。
花如月自生产后，身体明显更差了，气血两亏，畏寒怕风，与寻常体弱的妇人无异。
孟长琴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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