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云衿，全场都安静了。
原本喧闹的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风拂帘角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宾客们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二皇孙更是早有准备，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意，手中酒杯早已满上，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着烛光，仿佛只等她出丑，便一饮而尽，坐实她的不堪。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她开口时，声如清泉滴石，平缓却不容忽视。
七言两句，字字如珠落玉盘，带着江南烟雨的湿意与孤寂，竟将春末的寥落写得入木三分。
话音刚落，太子和二皇孙同时拍案叫好。
那一声“好”字铿锵有力，震得案上茶盏微颤。
皇帝抚须大笑，眉眼弯成了月牙，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欣喜：“对仗工整，意境清远，真不赖！小小年纪，竟能有此才情，难得难得！”
五皇孙瞪着眼，手中的折扇“啪”地合拢，脸上满是惊疑不定，嘴里还不服气地嘀咕：“这真是你写的？开玩笑吧！你连‘杏’字怎么写都要人教，哪来的本事作这种诗？”
“怎么不可能？”
二皇孙挑眉冷笑，眸光锐利地扫向五皇孙，“五弟，你是不是想赖账？先前打赌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输的人要当众认错，还得跪着敬酒三杯——你不会现在就想反悔吧？”
“谁赖账了！”
五皇孙涨红了脸，脖颈青筋微凸，语气激动，“我堂堂皇子，岂会食言！但……但这诗分明不是她能作出来的！再来！再出一轮，我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蒙上！”
第二轮转一圈，规矩照旧，依旧以花为题，限时三句。
云音音咬着唇努力回想，却只念出半句不成调的诗句，被司礼官摇头判出局。
她低头退下，神色黯然。
又轮到云衿，众人再次屏息，空气仿佛凝滞。
她神色未变，目光清澈如溪，轻轻启唇：“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六字出口，满座皆惊。
这句诗气象开阔，意象瑰丽，描摹的是春夜喜雨后清晨的盛景，既有画面，又有情感，绝非寻常闺秀所能道出。
更何况，此句出处虽在民间流传甚广，却极难仿作，更别提即兴念出。
“这不可能！”
五皇孙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向后滑出刺耳声响，他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云衿，“你……你一个连《诗经》都读不全的人，怎会知道‘锦官城’三字？还用得如此自然贴切？这……这不合常理！”
二皇孙仰头灌干一杯酒，喉结滚动，放下酒杯时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五弟，你刚才不是信誓旦旦说不耍赖吗？怎么她每念一首，你就跳一次？莫非是你心里有鬼？”
“我没耍赖！”
五皇孙声音发抖，额角渗出冷汗，“我只是……只是怀疑！她平日连字都认不全，笔迹歪歪扭扭，如今却出口成章，句句惊人，这难道不可疑？换作是你，你能信？”
“就是！”
一位大臣之女站起身，语带质疑，“父皇，这诗格调高远，意境深远，哪像是她一个深闺少女能写得出的！莫不是事先背好的？请父皇明察！”
三皇孙也点头附和，神情严肃：“我自幼习文，至今也难写出这般佳句。她从未刻苦读书，连文章都断不了句，怎么可能突然妙笔生花？此事蹊跷，恐有猫腻！”
太子猛地一掌拍在桌上，紫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酒杯震起寸许，酒液溅出。
他冷眼盯着三皇孙，目光如刀：“不是她写的，难道是你写的？你若能当场作一首，比她更好，我立刻认错！否则，便是你在无端污蔑！”
“我当然写不出来！”
三皇孙语塞，急得额头冒汗，“可她也不可能！她那样的资质，怎会有这等才学？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皇帝缓缓转过头，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静静望着云衿：“灵儿，这诗，真是你写的？你要如实告诉朕，不必害怕。”
“是啊！”
她一脸理所当然，语气轻快得像在说今天吃了几块点心，“一点都不难。以前那个白胡子老头天天拉着我和他对诗，每次只有三息时间，慢半拍就得认输，输的人要替他温酒——他喝得可多了，所以我练得快嘛。”
“那你师父是谁？”
皇帝追问道，眼神渐渐凝重。
云衿一愣。
她从没叫过那老头师父，两人见面总是斗嘴，老头醉醺醺的，满口之乎者也，动不动就甩袖走人，骂她“朽木不可雕”。
可细细想来，教她识字、解诗、断韵、炼句的，确实只有他一人。
幽冥里，除了那个终日醉卧廊下、手持酒壶、絮絮叨叨吟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老头，还有谁会天天念诗？
还有谁能，在她不懂平仄时，一巴掌拍醒她，吼着“诗贵真情，不在工巧”？
“不是说了嘛，白胡子老头呀！”
“你管你师父叫白胡子老头？”
“他让这么叫的！”
她撇了撇嘴，小脸微微鼓起，像是受了点委屈，又带着几分倔强，“大哥哥说过，真心敬他就行，不用非得喊出来，喊得再响也没用。”
她是真的不知道那老头叫什么名字。
一百年了，她活了整整一百年，可还是不知道——她嘴里那个总是醉醺醺、胡子花白、爱躺在竹椅上哼小曲的老头，究竟是谁。
她嘴里的“白胡子老头”，正是百年前名动天下、朝成暮遍、人人传颂的诗仙。
诗仙晚年醉倒在长安街头，一壶浊酒，半梦半醒，竟就此魂魄离体，坠入幽冥。
人间一日，阴间已过十二年。
那一日，诗仙醉卧黄泉，魂游忘川，整整三天未醒。
而这三天里，云衿就被他逮着了，硬生生被逼着，断断续续背了十几年的诗。
一句一句，一首一首，从《关雎》到《将进酒》，从《离骚》到《春江花月夜》，背到她耳朵起茧，舌头打结，夜里做梦都在念平仄。
俗话讲，跟着谁学像谁。
她不是普通孩子，她是站在一堆大诗人的肩膀上长大，耳濡目染，目过成诵。
她的起点，对旁人而言，已是终点。
可她这副身子，却真真正正，只是个五岁的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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