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守忠心中一震。皇上这是在……反思?在自责?
这在他漫长的服侍生涯中,并不常见。他飞快地转动着心思,该如何回答,才能既安抚圣心,又不至于显得虚伪?
幸好,就在不久前,副总管王庸已经将今日小朝会上左都御史陆正明突然弹劾林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此刻,这便成了绝佳的引子。
夏守忠没有立刻回答“是”或“不是”,那样都太蠢。
他略微斟酌了一下词句,垂下眼,用一贯平稳却带着深意的语调缓缓道:“皇上,奴才斗胆说句心里话。”
“你说。”
“依奴才看,林大人年轻有为,性子是直了些,行事有时或许急切了些。但归根结底,他是为了差事,为了皇上分忧。奴才倒是觉得……”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更妥帖的语言,“林大人这几年,或许是走得太顺了些。这宫里宫外,朝堂上下,看着的人不知凡几,又蒙皇上您信重,办着好些旁人摸不着的差事,这心里头,难免……”
他这话说得极其圆滑,没有直接说皇上错了,也没有为林淡的“僭越”开脱,而是将问题引向了“林淡走得太顺招人眼红”这个方向。
既隐含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替林淡的处境做了解释,又暗指可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为皇上昨日的怒气提供了一个更“合理”的、不那么指向林淡本人的归因。
果然,皇上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
他目光从藻井上收回,转向夏守忠,眉头微蹙:“小朝会上的事,你知道了?”
夏守忠连忙躬身:“是,王庸跟奴才提了一句。说是陆大人今日突然上了折子弹劾林大人。奴才只是觉得,这事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他用了“说不出的古怪”这样模棱两可却又引人深思的说法,既不坐实什么,又成功地在皇上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作为御前伺候多年的总管,夏守忠和副总管王庸之间,在皇上的默许下,一直保持着消息的互通。毕竟,只有全面了解皇上的处境和心情,他们才能更好地揣摩圣意,伺候周全。只要不将消息外泄给第三人,这种互通是被允许的,甚至是被鼓励的,所以夏守忠才能有恃无恐地说出刚刚的话。
本来已经陷入些许自责和懊恼情绪的皇上,在听了夏守忠这番看似客观、实则引导性极强的话之后,那点自我怀疑立刻被另一种更熟悉、也更警觉的情绪取代——猜疑。
是啊,陆正明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林淡动用内帑未报,是他昨日私下训斥时才点破的。绣苑的具体细节,连许多江南官员都未必完全知晓,陆正明一个远在京城的左都御史,怎么就扣上了“擅权”、“结交内帑”、“假借公主”这几顶大帽子?时间还掐得这么准,就在他昨日训斥林淡之后?
皇帝本就是天性多疑的生物,无事尚要思量三分,更何况夏守忠这番“点到为止”的提醒?这一想,许多原本被怒火掩盖的细节和可能性,瞬间涌上心头。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给陆正明,借这把“清流”的刀,来斩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置的林淡?是想打压林淡,还是想借此攀扯安乐公主?亦或是……冲着他近来对林淡的宠信而来,试探?还是警告?
夏守忠暗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皇上的神色。
只见皇上脸上的落寞与自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明显的阴沉与愤怒,那是一种被人算计、权威受到挑战的愤怒,远比单纯对臣子犯错的气恼要来得猛烈和危险。
成了。
夏守忠心中稍定。他知道,这次的事,多半是要有“替罪羊”了。
至于这“替罪羊”冤不冤枉,重要吗?不重要。
他是伺候天子的奴才,他的职责是让天子顺心,维护天子的威严。天子怎会有错?即便有,那也必须是“受小人蒙蔽”或“被奸佞误导”。
看皇上此刻的神情便知道,林大人这次只要能挺过来,逢凶化吉,以后的前程只怕会更上一层楼。
别说“僭越”这等可大可小的罪名,只要不谋反,皇上估计都不会再说一句重话了。
可问题是,皇上那日的重话已经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君无戏言。以后君臣之间若因此心存芥蒂,又该如何?
自然是要找个“背锅”的。
总得有人来承担“导致皇上说出重话”、“离间君臣”的罪责。
至于这口锅扣在谁头上……夏守忠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冷淡的精明。只要不是扣在他夏守忠头上,只要能让皇上顺心,让林大人与皇上之间那道裂痕得以修补,朝堂恢复“应有的”平衡,那么,陆正明,或者其他什么人,背一背这口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紫禁城里的冤魂和牺牲品,难道还少吗?
皇上心中一旦埋下了猜疑的种子,便绝不会坐以待毙。
紫宸宫因帝王心中升起的暗涌而再度“动”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的“动”,是暗流汹涌,是眼神的交汇,是低语的传递,是帝王心术开始精密运转的征兆。
一道道或明或暗的旨意被传递下去,一双双眼睛被命令盯紧某些人、某些事。皇帝要弄明白,是谁在背后搅动风云,是谁试图借他之手,除掉林淡,或者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然而,比此刻暗流涌动的紫宸宫更加繁忙、更加焦灼的,自然是御医署和林淡的府邸。
御医署内,自李良带着那句“救不回来就都不用回来了”的口谕狂奔回来之后,整个署衙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平日里或矜持或沉稳的御医、吏目、药童们,此刻全都面色惶急,动作匆忙。出诊的出诊,翻检医案的翻检医案,搜寻药材的几乎将药库翻了个底朝天——一切可能用上的珍稀药材都带上了。
年轻的医官们顾不上仪态,纷纷抢了署里最快的马,一路打马扬鞭,恨不得插翅飞到林府;年迈些腿脚不便的,也连连催促车夫,将马车赶得几乎要飞起来,全然不顾颠簸。
当御医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陆续赶到林府时,孙一帆已经在正房外临时搭起的小炉前,亲自守着,将龙禁尉快马送来的龙骨,配合其他几味辅药,小心地煎成了浓黑的药汁。
他不敢假手他人,亲自用银匙一点点撬开林淡紧闭的牙关,将药汁极其缓慢、小心地喂了进去,生怕呛咳一下,便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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