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秘阁的高墙隔绝了技术的芬芳与灵魂的叹息，而王城之外，广袤的联盟疆土上，另一场更为原始和残酷的生存挣扎，正在无声地蔓延。
去年的收成本就不佳，持续的劳役征调使得大量壮劳力脱离农业生产，仓促推行的均田令在实施过程中被胥吏豪强扭曲盘剥，未能真正惠及底层。而今春，一场罕见的蝗灾又席卷了南方数个郡县，所过之处，禾稼尽毁，赤地千里。
灾难的征兆起初并不显眼。只是集市上的粮价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上涨，以往能换一袋粟米的熊镞币，如今只能换得半袋，后来甚至更少。官仓虽有储备，但首先要保障军队、官僚体系以及王城建设的供应，能用于赈济的粮食杯水车薪，且发放过程中层层克扣，落到灾民手中的寥寥无几。
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开始悄然扩散。
最初，人们变卖家中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简陋的家具、不多的牲畜、甚至妻子陪嫁的粗糙饰物，只为了换回一点点活命的口粮。当可卖之物尽数卖光，便开始借贷，签下根本无法偿还的契约，将未来的自己甚至子孙都抵押给放贷的豪强或官仓。
当借贷也无门时，真正的惨剧便开始上演。
村庄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变得死寂。树皮被剥食殆尽，草根被挖掘一空，田野里甚至很难看到老鼠和鸟雀的踪迹，它们早已成了人们果腹的食物。人们的脸色从蜡黄变为青黑，眼神麻木，腹部却诡异地肿胀——那是长期食用观音土（一种白色黏土）的结果，这东西能暂时填充胃囊，却无法被消化，最终会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道路上开始出现倒毙的饿殍，起初还有人掩埋，后来便再也无人有力气去做这件事。野狗和乌鸦变得肥硕，眼睛闪烁着骇人的红光。
易子而食。
这四个字，从古老传说中血淋淋地走入现实。
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出如此突破人伦底线的事情。但极度的饥饿足以摧毁绝大部分道德和理智的防线。为了活下去，为了给家族留下一线血脉，或者仅仅是因为不忍心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一些绝望的父母做出了世间最残酷的选择。
在那些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村落里，黑暗的交易在沉默中进行。两户甚至几户人家，在极度的痛苦和羞耻中，达成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他们交换彼此的孩子，然后…然后发生的事情，无人愿意描述，无人敢于想象。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说服自己，吃下的不是自己的骨肉。
一个被交换出来的三四岁幼童，或许还懵懂无知，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大人烧开水，眼中甚至可能还带着一丝对食物的期待…
一位母亲在交出自己的孩子后，疯狂地啃食着换来的那块“肉”，眼泪早已流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不知是出于极度的饥饿，还是无法承受的罪恶感所带来的崩溃。
人间惨剧，并非轰轰烈烈，而是在一片死寂和麻木中，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它平常得令人心碎，就像每日升起的太阳，照常落下。
消息零零星星地传到王城。官员们的反应大多是漠然。饥荒年年有，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蛮荒时代必然的阵痛，是人口与资源平衡的一种残酷调节。甚至有冷酷的官僚认为，饥荒可以减少多余的人口，缓解土地压力。
秦霄也收到了报告。他正在审阅天工秘阁新呈上的一种改良犁铧图纸。听到饥荒和易子而食的禀报，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放下图纸，语气平静：令各地官府，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严惩囤积居奇者。他从案头抽出一支令箭，丢给下方的官员，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寻常公务。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然而，到了地方，开设的粥棚寥寥无几，那点稀薄的粥水更像是象征性的点缀，根本无法满足潮水般的饥民。严惩囤积居奇？那些囤积粮食的，往往本身就是豪强胥吏，或是与他们勾结的官员，所谓的严惩，最后多半找几个无关紧要的小贩顶罪了事。
白苏通过一些特殊渠道，得知了灾情的严重和易子而食的惨状。她脸色煞白，找到秦霄，情绪激动地陈述民间惨状，请求他立刻调拨更多粮食，派遣得力官员亲自督办赈灾。
秦霄看着她，眼中有一丝不解：苏苏，孤已下令赈济。饥荒乃天灾，非人力所能完全避免。联盟四处用兵，王城建设亦需粮秣，官仓存粮岂能轻易动用殆尽？至于易子而食…他顿了顿，语气甚至带上一丝近乎残忍的理性，乃是人性在绝境下的自然选择，虽悖人伦，却也可见求生之顽强。待熬过今春，夏粮下来，情况自会好转。
他将这惨绝人寰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归咎于天灾和人性，并将之视为一种可以靠时间自然解决的暂时困难。
白苏看着他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眼神，仿佛在分析一个与己无关的现象，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突然意识到，在他那宏伟的蓝图和冰冷的理性之下，是对个体苦难彻底的漠视。那些哀嚎、那些易子而食的惨剧，在他心中，或许还不如天工秘阁里一件新武器的图纸重要。
她踉跄着退后几步，第一次没有行礼，转身离开了大殿。
秦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再次微蹙，觉得她有些过于感性了。在他看来，统治者的仁慈必须建立在全局利益之上，为了更大的目标，局部的、必要的牺牲是无法避免的。些许饥民的死亡，不过是帝国成长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代价。
王城之外，饥荒仍在持续。粥棚前为了一碗稀粥而互相践踏致死的事件时有发生。易子而食的悲剧在更多的角落沉默地上演。
人间惨剧，并未因为王城的一道命令而有丝毫改变。它如同季节更替一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次又一次，平常地发生着。阳光依旧照耀，只是再也无法温暖那些冰冷绝望的心。帝国的根基，在宏伟的城墙之下，是由无数的血泪与白骨堆砌，而这其中，又添了这最为黑暗、最不忍卒读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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