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前一秒还是人声鼎沸、金铁交鸣的地狱,后一秒就只剩下风声,以及无数人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西魏的骑兵们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地向后收缩。他们没有溃逃,依旧保持着基本的阵型,一部分人断后,警惕地盯着东魏的军阵,掩护着大部队和伤员缓缓撤离战场。
宇文泰的帅旗,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寂寥的影子,渐行渐远。
东魏这边,没有人欢呼。
活下来的人,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他们只是麻木地站在原地,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同伴温热的尸体旁边。许多人甚至连手中的兵器都握不住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们环顾四周,看着这片尸横遍野的土地,看着那些昨天还和自己一起喝酒吹牛的同乡,此刻却已经身首异处,肠穿肚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空虚,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浮现在每一个幸存士兵的脑海里。
高坡上,萧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西魏军的离去,没有下令追击。
他知道,追不上了。
己方的步兵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和勇气,而自己的骑兵,一旦离开步兵的掩护,去追击宇文泰那支虽然败退但建制尚在的骑兵部队,无异于以卵击石。
“传令。”萧然的声音有些沙哑,“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收敛……尸骨。”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命令被一层层地传达下去。
原本已经瘫软的士兵们,在军官的呵斥下,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开始动了起来。
救治伤员。
这是一个比战斗本身还要残酷的过程。
临时的伤兵营,就设在战场的边缘。无数的伤员被同伴们从尸体堆里拖出来,抬到这里。
呻吟声、惨叫声、哭嚎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曲人间惨剧。
“我的腿!我的腿啊!谁看到我的腿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抱着血肉模糊的大腿根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水……给我水……”另一个被长矛捅穿了肚子的士兵,嘴唇干裂,气若游丝。
“娘……我想回家……”
军中的医官和辅兵们忙得脚不沾地。他们没有麻药,没有消毒酒精,甚至连干净的绷带都不够用。
所谓的治疗,粗暴得令人发指。
一个医官面无表情地按住一个被箭矢射穿了肩膀的士兵,另一个辅兵拿着一把钳子,咬着牙,猛地将箭头从血肉里拔了出来!
“啊——!”
士兵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当场就疼晕了过去。
医官只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气,便抓起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药,胡乱嚼碎了,混着唾沫就敷在了伤口上,然后用一条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
“下一个!”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
能活下来,靠的不是医术,是命硬。更多的人,是在这种粗暴的“治疗”中,因为感染和并发症,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萧然走下了高坡,亲自来到了伤兵营。
他一出现,周围的喧嚣似乎都小了一些。所有的士兵和军官,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有敬畏,有恐惧,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恨。
是这位军师,制定了作战计划。也是这位军师,下令让他们用命去填。
萧然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径直走到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前。棚子里,摆放着一排尸体,那是此战中阵亡的东魏将领。
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前几天还和他一起在帅帐中议事,此刻却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
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具尸体上。
那是一个校尉,姓王,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萧然记得他,因为昨天他还跑来向自己请教,说他手下的兵都是新兵,没见过血,问上了战场该怎么办。
萧然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记得自己很随意地说:“上了战场,见过血,就不怕了。”
现在,他见到了血,很多很多的血。他自己,也成了这血的一部分。
萧然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作为穿越者,他早就做好了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里,随时面对死亡的准备。
但以前,死亡对他来说,只是历史书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是沙盘上被移走的一枚棋子。
直到今天,当这成千上万具因为他一个命令而死去的尸体,活生生地铺陈在他面前时,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双重冲击,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的重量。
这不是游戏。
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会读档重来。
“军师。”
王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声音低沉。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污,显然刚刚也参与了战斗。
“我们……伤亡太大了。”王猛看着满地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初步统计,阵亡超过一万五千人,伤者不计其数。而且……阵亡的大多是汉家儿郎。”
萧然沉默着,没有说话。
王猛看着萧然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军师,今日之战,虽然惨烈,但终究是击退了宇文泰。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说。”
“今日宇文泰之败,始于其坐骑意外失蹄。此诚天佑我大魏。”王猛顿了顿,继续道,“但以军师之神算,为何在宇文泰陷入混乱,我军士气大振的最好时机,没有下令两翼骑兵出击,一举全歼敌军?反而……任其从容退去?”
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东魏将领心中的疑惑。
在他们看来,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萧然一声令下,此战便可全功!沙苑之战,将会是一场名垂青史的大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场谁也没赢的烂仗。
萧然转过头,看着王猛。
他从王猛的眼中,看到了纯粹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困惑。他没有怀疑,没有猜忌,只是单纯地从军事角度,提出了自己的不解。
萧然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人无力。
他不能告诉王猛,因为他怀疑有另一个“穿越者”在暗中操盘,他害怕自己的杀招,会变成对方引诱自己上钩的陷阱。
他不能告诉王猛,因为他看到了己方步兵阵线的士气已经濒临崩溃,他害怕自己的总攻命令,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全线溃败。
这些基于现代心理学和博弈论的判断,在这个时代的人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们只会觉得,你萧然是怯战了,是错失了战机。
“景略(王猛的字)。”萧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看到的,是宇文泰的混乱。我看到的,是宇文泰在用他自己做诱饵,引诱我们的主力骑兵出击。”
“诱饵?”王猛一愣。
“没错。”萧然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你想想,如果我们的骑兵全线压上,去追杀宇文泰的残部。我们正面的步兵大阵,在失去了对手之后,会怎么样?”
王猛思索了片刻,脸色微微一变:“会……松懈下来。”
“不仅仅是松懈。”萧然冷冷道,“是崩溃。一场血战之后,他们已经到了极限。而宇文泰的骑兵,虽然败了,但他们是骑兵,机动力远胜于我们。一旦我们的骑兵被他们缠住,或者被他们引诱到别处,他完全可以杀一个回马枪,重新冲击我们已经崩溃的步兵阵线。到那时,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王猛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顺着萧然的思路推演下去,只觉得一阵后怕。如果真的像萧然说的那样,那后果不堪设想!一场大胜,很可能会在瞬间演变成一场大败!
“可是……宇文泰真的会这么做吗?这太冒险了!”王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对于一个赌徒来说,当他已经输光了裤子的时候,他会介意再把命也押上吗?”萧然反问道。
王猛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萧然的分析,听起来……很有道理。虽然听着有些匪夷所思,但却完美地解释了萧然为何会放弃那个“天赐良机”。
“原来如此……是猛,思虑不周了。”王猛对着萧然,心悦诚服地躬身一礼。
萧然看着王猛,心中却是一声苦笑。
他撒了谎。
不,也不完全是撒谎。他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这不是他做出决定的全部原因,甚至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的原因,那个关于“另一个挂逼”的猜测,他不能对任何人说。
那将是他心底最深、最黑暗的秘密。
他摆了摆手,示意王猛不必多礼,然后转身,一步步地走在遍布尸骸的战场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夜幕降临。
沙苑之上,燃起了无数的火把,将这片死亡之地照得如同白昼。
士兵们在默默地搬运着尸体,将自己人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将敌人的尸体扔进挖好的大坑里。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和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鸣金收兵。
锣声可以收回活着的士兵,却永远也收不回这满地的……英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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