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苑,这个名字在后世的史书上,将会与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紧紧相连。但此刻,它还只是一片被渭水滋养的、广袤而沉寂的滩涂。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沙尘,吹得东魏大营的旗帜猎猎作响,也吹得人心惶惶。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的铁块。高欢端坐于帅位之上,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锁的眉头和无意识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大帅!”
一声粗豪的嗓门打破了沉寂,如同平地惊雷。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桀骜的将领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正是东魏军中有名的“愣头青”——先锋大将,慕容绍。他一身甲胄铿锵作响,仿佛恨不得让全世界都听到他的存在。
“大帅!”慕容绍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请命!请大帅允我率本部五千铁骑,即刻渡河!那宇文黑獭(宇文泰的小名)龟缩在芦苇荡里,以为咱们是瞎子不成?待末将杀过去,一把火烧光他的鸟窝,抢占滩头要地,为我十万大军铺平道路!此战头功,末将要定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燃烧着两团火焰,那是对战功赤裸裸的渴望,也是对敌人毫不掩饰的轻蔑。在他看来,宇文泰那区区几万人马,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己这五千精骑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碾成齑粉。
“胡闹!”
慕容绍话音未落,一个清朗却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陈兴从一旁缓缓走出,他没有穿戴厚重的甲胄,一身青色长衫在满是铁血气息的营帐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帐内没有任何一个将领敢小觑他。
“慕容将军,你这是要去送死吗?”陈兴的语气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慕容绍的火气上。
“陈兴!你什么意思!”慕容绍猛地站起身,怒目而视,“你一个文弱书生,懂什么叫兵法!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战机稍纵即逝,正是我等建功立业之时,你却在这里畏畏缩缩,妖言惑众!”
“我确实不懂什么精妙兵法,”陈兴摊了摊手,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只知道一件事,宇文泰不是傻子。他既然敢以少敌多,在这沙苑摆开阵势,就必然有所依仗。渭水南岸,芦苇丛生,地形复杂,我军对敌情一无所知,你这么冒冒失失地带五千人冲过去,跟把肉往老虎嘴里送有什么区别?”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帅位上的高欢,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大帅,宇文泰此人,诡计多端,用兵如神,绝非等闲之辈。沙苑之战,关乎我大魏国运,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我们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切不可因一时之气,而误了全局啊!”
陈兴心里急得快骂娘了。
‘我靠,这慕容绍是历史大神派来的卧底吧?剧本都不带改的?沙苑之战东魏惨败的开端,不就是你这个铁憨憨主动送人头,挫动全军士气开始的吗?老子好不容易才在高欢这里建立起信任,你他娘的能不能别这么上赶着去投胎啊!’
慕容绍被陈兴一番话说得脸色涨红,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尤其是在大帅和众将面前。他脖子一梗,吼道:“陈兴,你少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慕容绍领兵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区区宇文泰,何足挂齿!大帅,末将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抢占滩头,为大军开路,末将愿提头来见!”
说着,他“哐当”一声,将自己的头盔摘下,重重地砸在地上,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
帐内其他几位与慕容绍交好的将领也纷纷出列附和。
“大帅,慕容将军言之有理啊!兵贵神速,岂能坐失良机?”
“是啊大帅,我军十万之众,气势如虹,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宇文泰!”
一时间,帐内求战之声四起,将陈兴那冷静的声音衬托得格外孤单。
高欢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陷入了两难。
一方面,陈兴的分析句句在理,稳妥是上策。宇文泰那只老狐狸,确实不得不防。可另一方面,慕容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猛将,勇则勇矣,但性子刚烈,此刻士气正盛,若强行压制,恐伤了军心。而且,他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速战速决,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奠定自己的霸主地位?
他看着慕容绍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沉声问道:“慕容绍,你当真有把握?”
“末将有十成把握!”慕容绍拍着胸脯,震得甲叶“哗哗”作响,“若有半点差池,不用大帅动手,末将自己抹了脖子!”
高欢沉默了。他看着地图上那片陌生的芦苇荡,又看了看帐内一张张充满渴望的脸,最终,那份潜藏在心底的、属于枭雄的赌性,压倒了理智。
“好!”高欢猛地一拍扶手,“本帅就给你这个机会!拨你本部五千人马,即刻渡河!记住,你的任务是抢占滩头,建立前沿阵地,切不可恋战深入!若有异动,立刻发信号,大军随时准备接应!”
“末将遵命!”
慕容绍大喜过望,捡起地上的头盔,重重一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背影,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骄傲。
陈兴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一片冰凉。
‘完了,历史的惯性,果然强大到令人绝望。这第一步,还是踏进了宇文泰挖好的坑里。’
……
渭水滔滔,秋日的河水泛着刺骨的寒意。
慕容绍站在一艘蒙冲战船的船头,意气风发。五千精骑已经分批登上数百艘大小船只,正向着对岸的渭水南岸进发。他望着对岸那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宇文黑獭,洗干净脖子等着吧,你慕容爷爷来了!”
渡河的过程出奇的顺利,别说抵抗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这让慕容绍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宇文泰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被自家十万大军的阵势吓破了胆,连派兵骚扰一下都不敢。
“哈哈哈,陈兴那小子,就是个胆小鬼!还用兵如神?我看是缩头乌龟!”慕容绍对着身边的副将放声大笑。
副将也谄媚地附和道:“将军神威,那宇文泰闻风丧胆,岂敢与将军争锋!”
大军很快在南岸登陆,并迅速整理好了队形。慕容绍长槊一指前方一片相对平坦的高地,大喝道:“全军加速前进,抢占那处高地,安营扎寨!”
五千骑兵开始在陌生的土地上行军,马蹄踏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四周除了风声和芦苇摇曳的“沙沙”声,一片死寂。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半途,队形因为加速而略显拉长之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有埋伏!举盾!”慕容绍的瞳孔骤然收缩,厉声大吼。
但已经晚了。
只见左右两侧高过人头的芦苇荡中,突然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蝗群,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东魏士兵猝不及防,瞬间人仰马翻,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响成一片。
紧接着,还没等他们从箭雨的惊骇中回过神来,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
“杀——!”
震天的喊杀声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数不清的西魏骑兵如同鬼魅,从四面八方看似无路可走的芦苇丛中猛冲而出!他们人数不多,似乎只有千余人,但个个骑术精湛,手持锋利的长刀和马槊,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旋风,以一种刁钻而致命的角度,狠狠地楔入了东魏军阵的腰部和尾部。
“稳住!给老子稳住!结阵反击!”
慕容绍又惊又怒,挥舞着长槊奋力格挡,一槊将一名冲到近前的西魏骑兵捅下马。然而,他的勇猛无法改变全军的混乱。
这些西魏骑兵的战术太“脏”了!他们根本不与东魏军进行大规模的正面碰撞,而是一击即走,利用精湛的骑术和对地形的熟悉,在东魏军阵中来回穿插、骚扰、切割。就像一群狡猾的狼,不断地在庞大的牛群身边撕咬,放血,消耗着对方的体力和士气。
东魏军虽然人多,但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阵型大乱,人挤着人,马撞着马,根本无法发挥出集团冲锋的优势,反而成了活靶子。
慕容绍双眼赤红,拼命地想要聚拢部队,可他的命令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士兵的惨叫声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快得不可思议的黑影,正无视沿途的阻截,如同一支离弦之箭,直奔自己的中军帅旗而来!
“保护帅旗!”慕容绍骇得魂飞魄散,嘶声大吼。
那名西魏骑将的目标无比明确。他身法灵动,在混战的人群中闪转腾挪,手中长刀翻飞,几名试图阻拦他的亲兵瞬间被斩于马下。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断裂声响起。
在慕容绍绝望的目光中,那名西魏骑将手起刀落,将那面绣着“慕容”二字的大纛,齐杆斩断!
帅旗,轰然倒下。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东魏士兵,都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帅旗,乃一军之魂。旗倒,则魂散。
“旗……旗倒了……”
“将军的旗倒了!”
“我们败了!快跑啊!”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全军蔓延开来。士兵们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从冰点直接掉进了深渊。
慕容绍看着那半截倒在地上的帅旗,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再打下去,这五千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撤……撤退!全军撤回北岸!”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这个让他蒙受奇耻大辱的命令。
所谓的撤退,早已演变成了一场毫无秩序的大溃败。东魏士兵们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向着来时的渡口逃窜,而身后的西魏骑兵则像一群撵着兔子的猎犬,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不断地用弓箭和长矛收割着掉队的生命。
这一战,东魏先锋军虽然实际伤亡不过千余人,但精神上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
当慕容绍带着这支如同丧家之犬的残兵败将,重新回到北岸大营时,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双复杂的眼神。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中军大帐,身上还带着血污,手中紧紧攥着那半截被斩断的旗杆,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扑通”一声,他重重地跪在高欢面前,额头死死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帅……末将……末将有罪!请大帅……责罚!”他的声音沙哑、颤抖,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高欢的目光落在那半截断旗上,瞳孔猛地一缩。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轰”的一下从胸中炸开,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前的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令箭文书散落一地。
“慕容绍!你好大的胆子!”高欢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整个营帐,“出征之前,陈兴是如何劝你的?本帅是如何叮嘱你的?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啊?!不听劝阻,轻敌冒进,如今损兵折将不说,连帅旗都被人斩了!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我东魏大军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慕容绍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大帅息怒!”
关键时刻,陈兴快步上前,拦在了暴怒的高欢和瑟瑟发抖的慕容绍之间。
“大帅,胜败乃兵家常事。慕容将军虽有轻敌之过,但其罪不至死。如今两军对垒,大战在即,临阵斩将乃兵家大忌,只会动摇军心啊!”陈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转向慕容绍,冷冷地说道:“慕容将军,你可知错?”
“末将……知错……”慕容绍的声音细若蚊蝇。
“错在哪里?”陈兴追问。
“末将……不该轻敌冒进,不该不听劝告……”
陈兴点了点头,再次面向高欢,躬身道:“大帅,既然慕容将军已知错,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责任,而是要立刻重新审视战局,制定新的作战计划,以应对宇文泰接下来的攻势。此次先锋受挫,虽是坏事,但也为我等敲响了警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高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慕容绍,眼神中的杀意和怒火渐渐被理智所取代。陈兴说得对,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对着慕容绍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次,看在陈兴为你求情的份上,暂且饶你一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一百军棍,降为偏将!若再敢有违军令,定斩不饶!滚起来!”
“谢……谢大帅不杀之恩!谢陈参军救命之恩!”慕容绍如蒙大赦,挣扎着爬了起来,被两名亲兵拖了下去。
营帐内,气氛依旧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所有将领都低着头,不敢作声。先锋军的惨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每一个东魏将士的脸上,将他们战前的骄傲和轻狂,打得粉碎。
高欢重新坐回帅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投向陈兴,声音沙哑地问:“陈兴,依你之见,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身上。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这座大营里,除了高欢之外,另一个主心骨。
而那面被斩断的帅旗,就像一个不祥的预兆,在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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