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
天地间,只有风穿行于宫阙万间,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之声。
厚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清癯青年躬身而入。
随即,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大殿内灯火通明,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老当益壮的皇帝并未如往常般坐在御案之后,而是立于悬挂的巨幅《九州舆图》前,背对着门。
他身着常服,身形健硕,但那背影却绷着一股沉郁的力道,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但清癯青年在药铺浸润多年,凭借敏锐的嗅觉,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几不可察,属于药物的苦味。
“臣纪颜,叩见陛下。”
清癯青年一丝不苟,行礼如仪,繁复的官袍下摆铺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沉静如水。
没有回应。
沉默在殿中蔓延,每一息都在加重帝王威压,碾磨臣子的心神。
不过,清癯青年素来不畏惧。
他从前跪在谢氏宴会角落里,尚且不引人瞩目。
如今,长跪御前,自然比从前要好的多。
一息,两息......
半炷香,一炷香.......
良久,那位威武的帝王才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明亮的烛火下微微有些苍白,眼下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慑人,里面翻涌着怒意、疲惫,以及更深处一丝复杂的审视。
他的目光落在清癯青年身上,没有叫起,而是先踱步到御案后,手指划过案上一份辞藻华丽的奏折。
“爱卿。”
帝王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份独属于武人治国的冷硬:
“你虽已然更名改姓,可到底出身陈郡谢氏。谢氏久居陈郡,累世清贵,门第显赫,身为各世家之首,年后这段日子弘农杨氏、清河崔氏,又各献淑女,言称‘愿侍奉太子左右’,奏折写得倒是花团锦簇!”
帝王话锋陡然一转,语气讥诮:
“你先前献策,说只需去各功臣武将中多挑选几位女子,便可制衡谢家,可朕与皇后年宴上尚且未为太子挑选合心意之人,便被老二吐血之事打断,如今世家又献出如此多的贵女......”
“此事,爱卿觉得如何是好?”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仍伏于地面的清癯身影,许久之后,终于道:
“起来吧。站着听。”
“谢陛下。”
清癯青年应语,从容起身,垂手侍立,眼帘微垂,面上无喜无悲,不见一丝神色。
他心里清楚,皇帝点明他的出身,绝非闲笔。
这只怕是陛下早已厌倦世家,此计未成,觉得他的献策无用,又怀疑他与世家有来往。
帝王负手站在御案之后,将那份奏折往清癯青年方向轻轻一扔,奏折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个充满侮辱的动作。
清癯青年神色却仍未变,只是弯腰捡起奏折,细细查看一遍。
“看看,除了淑女,还有何物。南海珊瑚树,蜀锦,宝马,紫金博山炉……一件比一件豪奢,一件比一件费工。”
“国库尚未全然富足,朕的‘股肱之臣’们,倒先替朕把‘盛世气象’张扬得淋漓尽致了!”
他的声音渐高,蕴含着压抑的怒火:
“他们是不是觉得,朕这个靠他们推举才得以正位大宝的皇帝,离了这些珠光宝气、美人环绕,就镇不住这江山了?!所以急不可耐地,要把手伸进后宫,伸进太子卧榻之上,让朕的孙子也出身世家,变成他们权衡较力的本钱?!”
这话直白得近乎赤裸,将帝王内心最深处的忌惮剖白出来。
靠世家上位是事实,如今被世家“裹挟”更是切肤之痛。
他怒其奢靡,其实并非呵斥奢靡,只恨其高调背后的挟制之意。
清癯青年依旧静立,待皇帝话音落下,只剩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灼人的视线。
他开口,声音清朗而沉稳:
“陛下息怒。臣愚见,杨氏、崔氏所献之物,不过金玉土木;所进之人,不过红粉胭脂。”
“此等事物,焉能动摇陛下圣心,太子之仁德?又焉能玷污宫闱清肃?”
此时的清癯青年,瞧不出一点儿在余幼嘉身旁的骄纵温柔。
他眉目深沉,言语低缓,唇间一张一合,冥冥之中却有一股蛊惑人心之力。
他没有急于辩解或献策,而是先轻描淡写地开口,不过两句话,便将帝王的威压化解于无形。
旋即,他话锋微转,切中核心:
“陛下所虑,非物非人,而在‘势’与‘名’。”
“势者,恐门阀联姻结党,外廷呼应内廷,渐成尾大不掉之局,侵削新朝之权。”
“名者,恐天下人只见世家豪奢进奉,不见陛下宵旰忧勤,有损陛下‘躬行节俭、励精图治’之圣德清誉。”
每一句,都精准地点在古往今来每一位帝王最焦虑的穴位上。
尤其最后一句“圣德清誉”,更是戳中了如今这位帝王内心隐秘的渴望——
他得江山得的太轻易,只靠一场埋伏,便几乎得了平阳先前所积攒的所有‘便宜’。
代价.....
代价自然也是有的。
那一场朱焽的婚宴之后,皇家威严与信誉几乎到达一个低谷。
先前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世家各族,以及那些尚且未决意投靠新朝的势力,都只派出使节来往,并不似先前一般,家主诸侯王蜂拥而至。
此事,不好。
既为皇帝,他要坐稳江山,也想在青史上留下贤君之名,而非一个依赖乃至纵容世家奢靡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给自家太子留一个烂摊子。
御座之上,这位面容寻常,气质沉稳的帝王瞳孔微微收缩,眼中的审视之意竟更浓些许。
清癯青年看得如此透彻,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名为“猜忌”的弦绷得更紧。
于是,帝王身体微微前倾,压住御案,语气莫测:
“你看得倒清楚。那你再说说,朕当如何应对?”
“莫不是如今便挥刀霍霍向世家?”
“那天下人,莫不会以为朕乃是忘恩负义之徒?”
最后几个字,帝王沉重的嗓音压得极低。
烛火在此时恰好发出一声爆裂声,帝王转眼一息,恰好忽略清癯青年唇角一闪而过的冷笑。
清癯青年闻言,并未惊慌,反而撩袍,再次跪下。
这一次,他的姿态更显郑重:
“陛下明鉴,臣确出身谢氏不假,可臣未蒙受祖荫之事,不少人都知道。今日臣能有立身朝堂之基,乃仰仗陛下赏识。如今陛下有忧,臣必当誓死报答!”
“不必下旨,惹朝臣震动,臣自有法子......让世家内乱,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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