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号,如同一枚刚刚破土的种子,静静地悬在叶尖,悬在林宇的心头。
它没有答案,也并非诘问,更像一个邀请——邀请他,也邀请这片土地上所有劫后余生的人,去凝视未知。
柳无咎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手里捧着那叠新削的竹片。
他没有打扰林宇的沉思,只是将竹片放在一旁的石凳上,自己则蹲下,默默翻看。
林宇的目光扫过,发现上面的内容已经变了。
不再是“王五,代母受刑”那般沉重而确凿的血泪记录,竹片上刻下的,是一行行崭新的、带着迟疑的字迹。
“为何有人宁死不言?”
“若救一人必害十人,此一人,还救吗?”
“何为善,何为恶,由谁定?”
这些不再是碑文,而是拷问。
柳无咎这位曾经的刽子手,如今的记录者,他的刻刀第一次不再追溯过往,而是伸向了茫然的未来。
他记录的,不再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是萦绕在每个人心头、悬而未决的“未解之事”。
林宇正沉吟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阿箬抱着一个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皱的作业本,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小脸涨得通红。
“林先生,”她举起本子,眼神里是超越年龄的执拗与困惑,“我们……我们不想只写‘发生了什么’了。我们试着写,可是……可是我们不懂的,比发生过的还多。”
她翻开本子,湿漉漉的纸页上,是孩子们歪歪扭扭的笔迹,用炭笔写就,墨迹被雨水晕开,像一滴滴化不开的浓愁。
“我娘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她死了?”
“他们为什么要烧我们的房子?”
“我们以后,还会挨饿吗?”
一页页,一句句,全是孩童最纯粹、也最残忍的“不懂”。
这些问题,比柳无咎的拷问更直接,更滚烫。
林宇久久凝视着那些字迹,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在黑夜中寻求答案的眼睛。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本子,而是轻轻将它托起,转身,一步步走到破庙的供台前。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满是孩童困惑的作业本,与桑榆那本绣满名字的烬线册并排放在一起。
“这,”他回过头,看着跟过来的柳无咎和阿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庙宇里,“才是真正的开始。”
另一边,谢云归正对着墙上一幅新画的阵图紧锁眉头。
他试图以自己最擅长的“共感阵”来解析那片碑林和新册子中蕴含的集体情绪脉动,为构建新的秩序模型寻找数据支撑。
然而,阵图上的符文流转不定,毫无逻辑可言。
以往,悲伤对应着水行凝滞,愤怒对应着火行爆裂,可现在,这些交织着“不懂”与“为何”的情绪,却让整个阵图如一锅沸水,既有冰冷的绝望,又有灼热的渴求,彼此冲突,却又诡异地共存。
突然,当他的心神触及阿箬本子上那个“为什么我娘死了”的问题时,阵图猛地一颤,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刺痛感,竟穿透阵法,直接扎进他的心口。
谢云归脸色一白,踉跄着后退一步。
他明白了。
这股力量,无法被解析,无法被量化,只能被……感受。
他死死盯着那张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复杂阵图,他猛地抓起一块湿布,狠狠擦去墙上所有的命理标注、五行推演、逻辑框架。
那些曾经被他奉为圭臬的规则,在这些直抵灵魂的问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扔掉湿布,捡起一根炭笔,在被擦得一片模糊的墙上,重新画出一张极其简单的表格。
横栏,他写下两个字:“问题”。
竖栏,他写下三个字:“谁在问”。
中间那片巨大的空白,他犹豫了许久,最终写下五个字:“由时间填补。”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当晚,有人趁着夜色,悄悄在表格的“问题”一栏下,用生涩的笔迹匿名写下了一行字:“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他们。”
字迹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充满了恐惧与自我怀疑。
然而,第二天清晨,那行字的下方,竟不知被谁,用更小的字,添上了三行回应。
“我们也怕。”
“所以要一起走。”
“别丢下。”
字迹各不相同,却像三只手,轻轻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提问者。
夜更深了,裴琰在营地外围巡视。
他是旧命门监察使的遗孤,守护此地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路过庙宇后那口被称为“醒钟”的破钟时,他看到一个黑影正蹲在钟下,借着月光,用什么东西在地上刻画。
是韩四。
这个旧命门的弃卒,总是像影子一样活在角落里,连走路都习惯性地佝偻着背。
裴琰悄无声息地走近,目光落在地上。
韩四用一块锋利的石片,在坚硬的泥地上刻下了一行字,一笔一划,力道深得仿佛要刻进骨头里。
“我为什么不敢回家?”
裴琰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行字,看着韩四颤抖的肩膀,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被这无声的呐喊刺得生疼。
他沉默了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用以给刑具做记号的小刀。
这把刀,曾跟随他的父亲,判过三百多条人命。
他蹲在韩四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在“我为什么不敢回家”的旁边,用同样的力道,一字一顿地刻下另一句话。
“我父亲判过三百死刑,可他临终时,只问了一句‘他们有没有人恨我?’”
韩四的身体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看向裴琰。
两个来自旧秩序两端、本该是宿敌的男人,在这一刻,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种茫然与解脱。
两人对视无言,却仿佛交换了所有说不出的话。
下一秒,他们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将手中的石片与小刀,狠狠地、并排插入了身前的泥土之中。
刀尖入土,如立誓,又如埋葬。
次日清晨,林宇命人将那三十七张矮凳再次在庙前空地上围成一个圆圈。
但这一次,没有议题,没有决断。
他拿出一本全新的、完全空白的册子,放在圈子的起点。
“每个人,传阅一遍。”他的声音在晨风中很轻,“在上面,写下一个你现在最想问,却没有答案的问题。不许解释,不许回答,写完,传给下一个人。”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反对。
册子开始默默地传递。
有人咬着笔杆,眉头紧锁;有人写下第一个字,便泪流满面;有人写得飞快,仿佛积压了半生。
当册子传回林宇手中时,那本空白的册子已经变得沉甸甸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自的隐秘心事。
“我娘死了,我该不该恨那个签发调粮令的人?”
“如果新的规则有一天也变坏了,我们怎么办?”
“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宇没有翻看,他捧着这本承载着所有人灵魂重量的册子,走到那株长出问号嫩芽的石缝前。
他刨开泥土,将册子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正对着地脉深处那枚七世记忆晶石的位置。
当夜,地脉再次传来轻微的震动。
不同于之前的悲鸣或苏醒,这一次的震动,温和而绵长,像一声悠远的叹息。
埋入土中的册子,纸页竟没有被湿土腐蚀,反而被无数新生的、从地脉深处探出的细密根须温柔地缠绕包裹,仿佛大地将这本“问题之书”拥入了怀中,如树生书,血肉相连。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箬在庙门口发现了一张被石头压着的字条,纸很粗糙,笔迹苍老,显然不是营地里的人写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你们不给答案,却让人睡得着了。”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
林宇接过字条,久久凝视着那只眼睛,然后走到墙边,将它与谢云归那张“问题表”贴在了一起。
他转过身,轻轻抚摸着那株在晨光下愈发清晰的“问号”新芽,心中一片澄明。
千年轮回,七世修行,教给他的,或许从来不是如何去裁决、去判断、去给予一个标准的答案。
而是如何,在所有喧嚣的对错之外——留一个位置,给所有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
而在数百里外的深山密林中,一个身着青衣、背着行囊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青奴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一张绣着蝶纹的布,小心翼翼地铺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
她取出笔墨,深吸一口气,在布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此地,曾有一座破庙。里面的人,开始学着问。”
笔尖微颤,墨迹洇开,竟如新生的嫩芽,破纸而出。
一夜无话,晨光熹微。
林宇按照惯例, пepвыm дeлom来到那片遍布裂缝的石基前,他的目光,落向了那本被地脉根须包裹着的、埋藏了一夜的“问题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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