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瞧着谋士的脸色,小心翼翼试探着开口:“先生的意思是,赵指挥使即便知道了,也会打碎牙齿和血吞,不敢对本王发难?”
谋士踩着地上的碎瓷,轻轻摇头:“王爷,眼下不是论谁该死、谁该活的时候。”
“更不必说,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他对您忠心耿耿,至于没有将那些可怜妇人送入火坑,而选择给个痛快,恰说明此人心有底线,尚可栽培。”
“只可惜,他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非如此,他昨夜所为,本无大错。”
“棋局上对弈,阴谋阳谋,皆可为器。可用这等下作手段……未免失了格局。”
“即便要胁赵指挥使就范,也多的是法子。何至于此?”
“有些法子,太脏。”
“脏到一旦沾上,就再也洗不干净。”
秦王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了起来。
字字句句,都在说他不仅手段下作,更连半点为君者的格局都没有。
简直连个使阴谋诡计的小人……都不如。
他嘴唇翕动了半晌,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些本想辩驳的话,此刻卡在嗓子里。
这,才是最气人的。
秦王深深吸了口气,将几欲冲出口的怒斥硬生生咽了回去,尽可能放缓声调,几乎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平稳:“先生方才说……眼下不是论谁该死谁该活的时候。”
“那依先生之见……此刻,该做什么?”
“还望先生……指点。”
谋士苦笑一声,眼底泛起近乎悲哀的清明:“王爷此刻该想的,是这把火……究竟会不会烧到您身上。”
“该想的,是昨夜截走老夫人与幼子的,究竟是哪一路人马。”
“更该想的,是为何您这‘心血来潮’之举,会如此凑巧地被人撞破。是您身边不干净……还是赵指挥使身边,早就被人盯上了?”
“火已经烧起来了。王爷,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
“是该想想……该怎么把火,扑灭。”
谋士那番话,像一盆浸透冰碴的水,兜头浇下。
秦王翻腾的怒火,霎时熄了个干净。
他周身一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先生说的是。”
“赵指挥使与本王之间的牵连,知者甚少。去岁秋狝那桩事,本王替他周全遮掩,也并未露面。”
“照理说,不该有人特意盯着他。”
“所以……恐怕真是本王身边,不干净了。”
暗卫统领猛地抬头,急声辩道:“王爷!暗卫营上下皆对您忠心不贰,绝无一人敢生二心!”
昨夜王爷传令时,营中只有他一人。
出发后,命令也是在马背上边走边传,绝无第三人提前知晓。
若消息真有泄露,旁人第一个要疑的,便是暗卫营中出了内鬼。
一旦王爷起了疑心,昨夜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王爷,属下敢以性命担保,营中兄弟,个个干净!”
暗卫仿佛失了痛觉一般,额头一下接一下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直至皮肉红肿、渗出血迹,依旧不敢停下。
秦王见状,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盯着他。
眸色晦暗不明,似在细细掂量他这番言辞中,有几分是肺腑真情,几分是刻意伪装。
又似在暗自权衡,犹豫着是否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莫因一时心软留下后患。
正当暗卫满心绝望,只以为便是把头磕碎了,秦王也不会采信他的辩解时,秦王终于开了口:“昨夜你在营房之中,可曾留意过外头,是否有人暗中偷听?”
暗卫磕头的动作猛地停住,稍稍抬起头,额角的血顺着脸往下淌,糊得他睁不开眼,压根看不清秦王的脸色。
“王爷,属下当时特意留意了,营房周遭绝没人偷听。以属下的耳力,真有人藏着,哪怕是轻轻喘口气、心跳快一点,也逃不过属下的耳朵。”
秦王皱眉,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就怪了。”
“既然没人偷听,难不成消息是长了翅膀,自己飞出去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既已杀了赵指挥使的妾室和儿女,掳了他老娘和幼子出城时才被拦下,这么看,他们得到消息该是稍晚些时候的事。”
“是路上出了岔子?”
眼见秦王神色间疑云渐浓,谋士连忙出声截住话头。
还有……
秦王话音里那股透骨的阴冷劲儿,实在让他心里发怵。
“王爷,彻查暗卫营上下忠诚之事,追查其中是否有人手脚不净,不如交由老朽来办。暗卫营乃王爷最后的倚仗,万不能有半分差池。”
“况且,消息走漏,未必出自近侧。这皇陵深处,或许本就藏着别人的耳目。王爷驻守陵寝时日尚短,未能将此处经营得铁桶一般,偶有疏漏也在情理之中。”
“可眼下情势紧迫,我们已容不得再出丝毫纰漏。还请王爷速作决断,将皇陵之中那些存异心、不安分之人尽早肃清。”
秦王:“那便全权托付先生了。先生素来思虑周详,本王最是信得过。”
谋士颔首,旋即又道:“此外,王爷也须得大病一场,病到朝野皆知,最好是昏迷不醒、难以下榻的症候。”
“王爷是愿在冰桶中浸泡一宿,还是……假意一头撞死在皇后娘娘陵前?无论哪般,总归要做得真切。”
“此事至关紧要,绝不能让任何人将赵指挥使府上的血案与王爷您联系到一处。”
秦王面色骤然一苦。
他那风寒尚未痊愈的身子,哪里禁得住这般折腾?
自己终究是血肉之躯,又不是铁打铜铸的。
无论是浸冰桶还是撞陵碑,他实在都不愿选。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为何,他就得这般作践自己?
秦王眉头紧皱,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望向谋士:“先生……当真别无他法?”
谋士缓缓摇头:“老朽愚钝,实无良策。”
秦王沉默片刻,终于咬牙道:“那依先生之见,本王该选前者,还是后者?”
谋士像是早就有了章程,脱口而出道:“老朽以为,王爷当择后者,于皇后娘娘陵前佯装自绝。”
“届时,请王爷务必身着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衣袍,腰间佩玉须是娘娘所赠生辰礼,连佩玉的络子也该是娘娘当年亲手编织。最好从发冠到靴履,皆是陛下亲眼见过、甚至参与置办的物件。”
“王爷更当备下一封血书。陛下既为自尽的皇后娘娘赐谥‘温静’,又破例准其入葬皇陵,足见陛下心中始终留有娘娘的位置。”
“而您……是皇后娘娘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恕老朽直言,您才是皇后娘娘留给陛下最珍贵的遗物。”
“一个活生生、会痛会病、有着娘娘眉眼的人。”
“既然要演这出戏,便该将每一分用处都算到极致。”
“要撞,就要撞出最大的分量来。”
“陛下能疏远王爷,自然也能再次对王爷心软。”
“这世间,什么都比不过‘险些失去’那一瞬的慌乱。”
“正如王爷所言,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
“该舍身时便不能惜身。只要陛下心里一疼,什么流言蜚语,便都无足轻重了。”
秦王听着谋士这番头头是道的话,心底那点抗拒,不可抑制地动摇起来。
他清楚,不该将已故的母后当作筹谋的棋子。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悄然蛊惑,母后生前未曾帮到过他,如今……总该为他燃尽余温吧。
“好,就听先生的。”
“本王不惜此身。”
“老朽这便去清查暗卫营上下,”谋士作揖行礼:“王爷也请早作准备。”
“他,老朽一并带走。”
说话间,谋士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暗卫统领。
秦王忙不迭道:“先生自便。”
……
远离秦王营帐后,谋士瞥了眼面如死灰的暗卫统领,淡淡道:“下不为例,老朽只能从王爷手底下救你这一回。”
“身为暗卫,第一条规矩便是,唯主是从。”
“主子说一,你连二的念头都不能有。”
“其余的,皆在其次。”
“要发善心,也轮不到你!”
“你可明白。”
暗卫统领先是颓然点头,随即又急切地抬头辩解:“先生,营里的兄弟们对王爷确是赤胆忠心……王爷万万不能拿他们开刀啊。”
谋士驻足,侧头看了过去:“瞧,你又替王爷做主了。”
“这般心思……你已不适合再做替王爷冲锋陷阵的暗卫了。”
“长此以往,即便王爷将来成就大业,你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及时自省吧。”
暗卫统领唇线紧抿,将涌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成就大业?
他实在不明白,读遍了满屋典籍的先生,为何还会如此天真地对王爷抱有信心。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话他是听过。
可老弱妇孺的性命,难道也算“小节”?
今日能舍弃这些,来日……怕是要舍弃的更多。
登基之后,又会舍弃什么?
是边关戍卒的性命?还是大乾的疆土?
亦或者是黎民苍生。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接过皇后娘娘递来那些圣贤书。
皇后娘娘说,他该识字读书明理,方能更好的辅佐王爷。
如今想来,不知该悔不该悔。
若不曾读过那些圣贤道理,他便能做个纯粹的暗卫,主子指向哪里,刀就斩向哪里。
可偏偏读过了。
读的心软。
真的……后悔吗?
不悔的吧。
他痛苦,但却又清醒。
“谢先生指点。”暗卫统领抱拳行礼。
或许……该寻个恰当的时机了。
受一次“难愈”的重伤,就此成为废人,也好名正言顺地卸下这副担子,终结这份使命。
他到底对不住皇后娘娘的期许。
谋士瞥过他额角渗血的伤处:“先去把额头上的伤处理了吧,这般模样终究不妥。”
……
赵府。
赵指挥使跌跌撞撞的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每间屋里都横着被一刀毙命的尸身。
这……
这些都是他的妾室,他的儿女啊。
脖颈间的伤,喷洒四溅的血,就这样映入他的眼底。
“夫……”
“夫人……”
赵指挥使踉跄着挪到发妻面前。
只见她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无光。
赵夫人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只挤出破碎的气音。
极致的恐惧与悲恸,硬生生地让她失了声。
死人……
好多的死人……
这都是她日日相见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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