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第一次在《二十四个比利》中读到“失落时间”这四个字时,手指在书页上停顿了很久。那是一种他无法真正体验、却莫名感到战栗的描述——一个人格沉睡,另一个醒来,中间丢失的岁月成了生命里空白的断章。时间被窃走了,连同记忆一起。
他合上书,望向窗外。柳儿正坐在对面的书桌旁,一手托腮,盯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间歇地敲打着,像在追寻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节奏。阳光斜斜地切过她的侧脸,她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轻了。
“柳儿,”李明忽然开口,“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就是时间突然消失了。”
柳儿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恍惚,像是从一个很深的地方刚刚浮上来。“什么?”她眨了眨眼,焦距渐渐聚拢。
“比如你特别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天黑了。中间那几个小时,你记得过程,但感觉上……它们好像被压缩成了一瞬,或者,被谁拿走了。”
柳儿想了想,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写代码的时候常有。感觉只是发了一会儿呆,修复了一个小bug,再看时间,午饭点已经过了两小时。”她顿了顿,“这算吗?”
“算。”李明将书推过去,指向那段关于“失落时间”的段落。“书里说,这是多重人格切换时最典型的体验之一。主人格‘沉睡’了,时间对他而言就成了空白。但那种空白是绝对的、被迫的、带着失控的恐惧。”他轻轻敲了敲书页,“而我们这种……更像是自己主动走神走进了时间缝隙里,还能自己走回来。只是回来时,有点恍惚,好像那段光阴没在自己身上留下正常的刻度。”
柳儿安静地读完那段文字,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稠密了些。她抬起头,目光与李明相遇。“所以,你是说……我们也在以某种方式,经历着支离破碎的时间?”
“或许比我们意识到的更频繁。”李明望向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若有所思。
那天夜里,李明做了一个异常清晰且连贯的梦。
他走在一条布满青石板的长廊上,廊外是郁郁葱葱的林木,远处隐约传来琅琅诵读声,间或夹杂着激烈的辩论。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粗布深衣,样式古朴。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肃穆而活跃的气息,那是思想自由碰撞的味道。
“李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响起。
他回头,看见柳儿站在廊柱旁,同样是一身素雅的古代衣裙,脸上混杂着惊愕与茫然。
“柳儿?这是……”
“稷下。”柳儿走上前,环顾四周,眼里渐渐泛起奇异的光彩,“这布局、这气息……和史料里描述的稷下学宫很像。我们怎么会……”
话音未落,一阵洪亮的钟声响起,悠远沉浑。周遭景象骤然“活”了过来。许多穿着各色服饰的士子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或独自沉思,或三五成群激烈争辩着“仁政”、“兼爱”、“自然”、“名实”。他们的话语片段飘进李明和柳儿的耳朵,那些古老的词汇包裹着跨越千年的、鲜活的思想锋芒。
他们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流来到一座开阔的讲坛前。一位老者正在侃侃而谈,言语间充满机锋与智慧。时间和空间的错位感如此强烈,却又如此真实地包裹着他们。
就这样,他们“经历”着。听辩论,观星象,在竹简上看到墨迹未干的文章,在溪边听到即兴而发的咏唱。时间的感觉变得非常怪异。有时,一场精彩的辩论仿佛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但日头却未见移动多少;有时,只是从一座馆舍走到另一座,抬头却发现天色已从正午变为黄昏。
有一次,柳儿蹲在一位正在沙盘上推演兵法的士子旁,看得入了神。那人布阵的思路精妙绝伦,她完全沉浸其中,跟着思考每一步的变幻与可能。直到那人推演完毕,大笑离去,柳儿才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她转过头,看见李明站在几步之外,正静静地看着她。
“我……看了多久?”柳儿问,声音有些干涩。
“不久,”李明走过来,眼神复杂,“大概一刻。但你看的样子,就像……就像你的神思完全掉进去了,外面的时间流不进去,里面的你也出不来。”
柳儿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心有余悸。“那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我debug时,找到关键线索的那一刻,全世界就只剩下那行代码。但这次更……更彻底。好像我不是旁观者,我就是那个推演的人,在那些虚构的战场和士卒间过了一生。”她顿了顿,看向李明,“这算不算……小型的‘失落’?我的意识,在那短短一刻,被‘嫁接’到了另一个思维时空里?”
李明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回想刚才自己的一段“经历”。他无意间加入了一场关于“梦蝶”的讨论,听着那些古老而玄妙的思辨,他忍不住插了一句话。就在他试图阐述自己理解的瞬间,周遭的一切——声音、光线、他人的面孔——骤然模糊、拉远,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毛玻璃。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还在那里,说着话,但“自我”的核心感知却抽离出来,悬浮在一个只有思想碰撞的虚无之境。直到有人反驳他,那层“玻璃”才啪地碎裂,现实的声光重新涌入。
“我想,”李明缓缓说道,目光掠过那些穿梭往来的古代士子,“对我们而言,这种‘失落’是暂时的、可逆的沉浸。我们能进去,也能出来,还能记得大概。但对书里的比利,对他身体里的那些人格来说,这种‘失落’是绝对的割裂。一个人格‘在’的时候,其他人格连同他们的时间,是彻底的‘无’。那不仅是丢失了故事,更像是……生命被强行挖走了一块又一块,留下无法填补的虚空和恐惧。”
柳儿沉默地走着,良久,轻声说:“所以,我们此刻,算是在共享同一个‘梦境时间’?如果这时我突然‘沉睡’,对你来说,我是不是也会‘失落’在这稷下的某个角落,对你而言空白一片?”
这个假设让两人都停下了脚步。梦境的光影在他们周围流淌,真实得令人心悸。他们同时感到一种冰冷的领悟:正常与异常,连续与断裂,或许只隔着一道脆弱的帘幕。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悠长而缥缈,像是从梦的尽头传来。周围的景象开始淡化,那些激昂的辩论声、穿梭的身影、甚至廊柱的轮廓,都像浸入水中的墨画,丝丝缕缕地晕开、消散。
在意识完全抽离那个古老学院之前,李明最后看到的,是柳儿同样逐渐模糊却带着深思的脸庞。而最后残留的感觉,并非对奇幻经历的惊叹,而是一种奇异的、细微的“缺憾”,仿佛在刚才那段浓缩的、充满撞击的梦境时光里,仍有某些缝隙,在他们全神贯注于百家争鸣的某个火花时,悄然滑过,未被任何意识打捞。
原来,即使在最投入的“此刻”,时间的沙粒,依然在看不见的指缝间,不停坠落。
醒来,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窗外是真实的、静谧的夜。李明侧过头,看见隔壁床铺上,柳儿也刚刚睁开眼睛,瞳孔里映着一点窗外的微光,那里面还残留着稷下学风卷过的波澜,以及一丝……仿佛刚刚经历短暂“失落”后的、茫然的空洞。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梦境在迅速褪色,但那种关于“时间如何存在、又如何消失”的冰冷战栗,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了清醒的感知里。它不仅关乎一个遥远而痛苦的精神疾病症状,也悄然映照出每个看似连续的日常之下,那些无人察觉的、细小的断裂与沉寂。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像一道柔软的刀锋,切开了卧室里残余的夜色,也切开了那个过于真实的梦境。李明睁开眼,盯着熟悉的天花板,耳边似乎还残留着稷下学宫那悠远洪亮的钟鸣,以及无数思想交汇的嘈杂余韵。他静静地躺着,试图抓住那些飞快褪色的细节:粗布深衣摩擦皮肤的触感、空气中混合着竹简和泥土的气息、某位辩士眼中灼灼的光芒……但它们如同掌中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他侧过头。柳儿也醒了,正望着自己这边的墙壁,侧脸的线条在微光里显得沉静,又有些出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单上轻轻划动,像在模拟敲击键盘,又像在临摹某个早已失落的古老字符。
“你也梦到了,是不是?”李明的声音在寂静的晨间显得有些干涩。
柳儿转过头,眼神交汇的瞬间,无需再多言语。那相同的、尚未散尽的恍惚,就是答案。
“不止是‘梦到’,”柳儿慢慢坐起身,抱着膝盖,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更像是……被‘投放’进去,经历了一段。我能记得辩论的核心矛盾,能记得那个推演兵法的沙盘上,山脉与河流的走势,甚至记得反驳我观点的那个人的衣着颜色。但……”她蹙起眉,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但‘我’在那里的感觉,是抽离的,又是沉浸的。像隔着水看一场皮影戏,但我手里却攥着其中几根操纵的丝线。很矛盾。”
李明也坐了起来。那种“失落时间”的既视感再次袭来,但这次更加微妙。梦境的时间流速显然与现实不同,几个小时的睡眠,在梦里或许经历了数日甚至更久。然而,和比利那种绝对的、充满黑洞的“失落”不同,他和柳儿带回了一些记忆的残片,尽管它们飘渺、怪异,带着时空错置的眩晕感。这更像是时间的“褶皱”,而非“断裂”。
“我查过资料,”柳儿忽然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屏幕的冷光照亮她依然带着睡意的脸,“人在深度睡眠的快速眼动期,梦境的时间感知是可以被扭曲的。有时候,一个短暂的梦感觉像过了很久。但那通常逻辑混乱,醒来即忘。可我们这次的……”她摇摇头,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太清晰,太有逻辑,太像……一段被完整‘体验’的平行时空切片。”
“平行时空……”李明咀嚼着这个词,走到她身后,看着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些关于梦境心理学和古代稷下学宫的资料页面。“你觉得,那真的是历史上的稷下学宫吗?还是我们潜意识根据阅读记忆拼接出来的场景?”
“我不知道。”柳儿诚实地说,语气里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我醒来后,试着回忆那些听到的辩论观点,有些能在《庄子》、《孟子》、《公孙龙子》的片段里找到近似,但组合方式、辩论的机锋,又有一种……超越文本的鲜活感。就好像我们真的旁听了一场历史上未曾被记录下来的、即兴的‘百家讲坛’。”她顿了顿,指向屏幕上一幅现代人根据史料绘制的稷下学宫想象图,“布局很像,但细节……梦里的更‘真实’,有磨损的石阶,有廊柱上未经修剪的藤蔓,有空气里漂浮的微尘。这些,我的显意识应该构造不出来。”
两人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低微的嗡鸣。如果梦境只是潜意识的投射,为何会如此精细、连贯,甚至带有“超认知”的历史临场感?如果不止是梦……那又是什么?
“还有一点,”李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在梦里,你有过那种……‘自我’被暂时覆盖的感觉吗?比如,当你全神贯注理解那个兵法推演时,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推演者,用他的思维在思考,用他的眼睛在看沙盘,而‘柳儿’这个身份背景暂时退到了幕后?”
柳儿身体微微一顿。她回想起那专注到忘我的时刻,那种与古老思维同频共振的颤栗。“……有。虽然很短,但确实有。就好像……我接入了一个古老的数据流,我的‘处理器’暂时全功率运行在那个框架下,属于二十一世纪柳儿的记忆和认知模式,被压缩成了后台一个静默的程序。”她比喻道,随即打了个寒颤,“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人格切换前的那种‘频道调整’?”
“不完全一样,但内核有某种相似。”李明走回床边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都是意识焦点从一个‘我’转向另一个‘我’的过程。只不过,比利是被动的、不可控的、且切换后原主人格彻底‘离线’。而我们,至少在梦里,似乎保留了一个‘观察性自我’的锚点,知道‘我是李明\/柳儿,正在经历一段奇特的梦境体验’。这是一种有‘元认知’参与的沉浸,一种清醒的‘入梦’。”
“清醒梦?”柳儿问。
“比清醒梦更复杂。清醒梦通常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并能一定程度上控制梦境。而我们……”李明摇摇头,“我们并未‘控制’,我们是‘被安排’进去的,像角色扮演,但剧本是实时生成、且高度自洽的。我们保留了部分自主意识,却又深度参与了那个世界的逻辑运行。”
这太离奇了,离奇到超出日常经验的范畴。但两人谁也没有轻易用“只是个梦”来打发。那种残留的、过于鲜活的感知,以及其中涉及的时间与意识的诡异体验,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们对“现实”的惯常认知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无论是上课、吃饭、还是进行日常活动,那种微妙的剥离感如影随形。走在现代校园的水泥路上,李明有时会错觉下一脚会踏上青石板;听到教室里老师的讲解,柳儿会瞬间恍惚,仿佛那声音该是某位稷下先生的慷慨陈词。他们像是在两个时空的夹缝里走路,一个世界的影子,顽固地叠加在另一个世界上。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敏感而纤细。当一个小时在枯燥的课堂里缓慢爬行时,他们会想起梦里那浓缩了无数思想火花、仿佛被拉长的辩论时光;而当沉浸在感兴趣的事情中,时间再次“咻”地一声消失后,他们不再是简单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而是会下意识地审视那段时间里,“自我”的完整性——是否又有那么一部分意识,短暂地“失落”在了专注的深井里?
傍晚,他们不约而同地再次聚在李明的房间。没有讨论,但一种无声的默契促使他们想要做点什么,来应对,或者说,探索这奇异的后续影响。
柳儿带来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奇怪的设备——一个便携式脑电波监测头带,几个皮肤电反应传感器。“我想做个不严谨的小实验。”她解释说,脸上带着技术研究者特有的、混合着谨慎与好奇的神情,“监测我们在不同状态下的基础生理信号,尤其是,当我们试图主动‘回忆’或‘模拟’梦中那种沉浸状态时。”
李明没有反对。他知道柳儿需要一种更“科学”的、可观测的方式来锚定这过于主观的体验。尽管这很可能徒劳。
设备连接好,屏幕上开始滚动跳动的曲线。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电流声。
“试着回想梦里最专注的那个瞬间,”柳儿调整了一下自己额前的电极,对李明说,“不用说话,尽量在脑海里复现当时的画面、声音和思考过程。”
李明闭上眼睛。起初,是杂乱无章的片段闪过。但很快,他聚焦于那个关于“梦蝶”的讨论瞬间。他“听到”自己用古语(尽管在梦里他并未意识到语言问题)说出那句话,感受到周围空气的凝滞,其他士子投来的或诧异、或深思的目光,以及那种“自我”仿佛抽离出去、悬浮于思想洪流之上的奇异感知……
屏幕上的脑电波图出现了变化。代表深度思考与专注的特定波段活跃度显着提升,但同时,标志放松与潜意识的a波也未减弱,反而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同步增强模式。皮肤电信号则显示,他的生理唤醒水平在提高,伴随着轻微的情绪波动。
“有意思……”柳儿盯着数据,低声自语,“这不像单纯的回忆,也不像纯粹的逻辑思考。更像是一种……认知重构,或者情景模拟时,调动了非常规的神经资源整合。”她自己也尝试进入那种状态,监测自己。结果类似。
“这能说明什么?”李明睁开眼睛,感觉太阳穴有些微微发胀,仿佛刚才真的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思维活动。
“不能‘说明’任何确定的事,”柳儿摘下设备,眉头紧锁,“但暗示了,那种梦境体验,可能确实在我们的大脑里留下了不同于普通记忆的‘印迹’。调用它时,激活的神经网络模式很特殊。有点像……激活了一套备用但高度复杂的‘处理程序’。”
“稷下学宫的‘处理程序’?”李明试图用轻松的口气说,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诞。
柳儿却没笑。“我不知道。但大脑有惊人的可塑性和模拟能力。也许,我们对那段历史的浓厚兴趣,加上某些未知的触发因素——比如那本书,比如我们之前关于时间、意识的深度讨论——让我们的大脑在睡眠中,进行了一次极致的、跨时空的‘情境模拟’。模拟得如此逼真,以至于欺骗了我们的感知系统,甚至短暂地改变了我们的认知模式。”
这个解释听起来最符合现代科学的认知框架。但李明总觉得,还有些东西无法被囊括进去。那种被“投放”的被动感,那些超越个人知识储备的细节,以及醒来后这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被另一个时空“沾染”了的疏离感。
“也许,”李明慢慢说,目光落在窗外沉入夜色的校园,“我们需要接受,有些体验本身就是超越解释的。它发生了,它改变了我们感知的某些细微刻度,就像看了一块棱镜,世界的光谱从此多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用‘失落时间’或‘情境模拟’完全定义它。它可能就是我们俩之间……一次奇怪的、共通的意识‘迷路’。”
柳儿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拂过电脑冰凉的边缘。“但‘迷路’总有原因,也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痕迹。”她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探索者的光,“如果这真的是某种形式的‘时间褶皱’或‘意识接口’,哪怕几率再小,我想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进去一次?或者,是否能更主动地观察,甚至……影响它?”
这个想法太大胆,甚至有些危险。深入未知的意识边界,谁也不知道会遭遇什么。但好奇心,以及对理解自我与世界本质的渴望,像潮水般漫过了警惕。
李明看着柳儿眼中熟悉的光芒,那是她面对一道极具挑战性的复杂代码时的眼神。他知道,她已将这视为一个需要解析的、终极的“现实bug”。
“你想怎么做?”他问,声音平静,知道自己其实也已做出了选择。
柳儿关掉监测软件,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轮廓分明的脸。“从今晚开始,我们做记录。不只是记录梦境,而是记录每一天,我们‘失落’的时间——那些完全沉浸、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刻,无论长短。记录下触发物、持续时间、醒来后的感受,以及……有没有任何异常的、不属于‘当下自我’的思维碎片或感知残留。”
她看向李明,眼神清澈而坚定:“如果那梦境真的是某种启示,那么或许,‘失落时间’的奥秘,不仅存在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剧痛里,也闪烁在我们每个普通人那些忘我的瞬间中。而稷下……也许只是其中一个比较醒目的路标。”
夜色渐浓,城市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无声的光河。李明和柳儿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种无声的协议已然达成。他们不再是被动经历奇遇的旁观者,而是主动拿起工具,试图测绘那片突然在他们意识地图上浮现的、朦胧而危险的未知海域的探索者。
时间依然在流逝,以它看似均匀的方式。但在两个年轻人的感知里,它已不再平滑。它有了缝隙,有了褶皱,有了可能通往不可思议之地的、幽暗的入口。而关于“我是谁”、“时间是什么”、“意识如何与时空互动”的古老诘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切身的方式,降临在他们平凡的生活之中。
夜晚,当李明再次躺下,闭上眼睛,他不再试图驱散脑海中那些古旧的影像。相反,他放松精神,任那些碎片漂浮。在沉入睡眠的边缘,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遥远的钟声,混合着柳儿在对面床上,清浅而规律的呼吸声。
梦醒了。
没有钟声,没有淡去的古旧光影,只有清晨六点半手机闹钟冰冷而执着的嗡鸣,像一根针,刺破了最后一个关于稷下星图的、泛着微光的泡沫。李明猛地睁开眼,胸膛里还残留着梦中奔跑后的、虚幻的急促感。他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那道细微裂纹,意识像沉船被打捞上岸,湿漉漉的,沉重地回归现实的甲板。
他躺着没动,贪婪地捕捉着那些飞速溜走的碎片:一双苍老的手在粗糙的陶坯上抚过,指尖带着奇异的韵律,那不是制作,更像是在“唤醒”泥土中沉睡的形态;某种复杂到令人目眩的绳结,在演示者翻飞的手指间自动般呈现出星宿的排列;一段旋律,没有歌词,却在空气中振动出令人心神宁静又澎湃的奇异频率,仿佛在直接与脏腑共鸣……这些技艺,精妙绝伦,却带着一种“非知识”的特性。它们似乎不是通过语言和逻辑传承,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模仿与共振。
“柳儿,”他的声音沙哑,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对面床铺传来窸窣声,柳儿坐了起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锐利,像已经运算了很久。“我梦到了。”她简短地说,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平板电脑,手指飞快滑动,调出备忘录。“陶艺,不是普通陶艺,是……‘赋形’?绳结,动态星图模拟。还有……一种调律,用声音调整身体内部某种‘节律’。”她一边说,一边快速敲下关键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对,就是这些。”李明也坐起身,那种与现实剥离的恍惚感依然缠绕着他,但柳儿条理清晰的记录像一根绳索,让他能勉强抓住。“这些东西……不像是稷下学宫里主流会公开传授的‘学问’。更像……”
“更像秘传的,或者说,更古老、更接近源头的‘技艺’。”柳儿接道,眉头紧锁,“而且传承方式……很怪。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解,只有演示,和极其简短的、近乎隐喻的提示。要求你看,听,感受,然后……”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词汇,“然后让身体和直觉去‘记住’,而不是让头脑去‘理解’。”
两人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与凝重。如果说之前的梦境像是旁听了一场跨越千年的思想盛宴,那么这次的梦,则像是被悄然引入了后台的密室,窥见了一些本不该示人的、古老的工具和方法。这感觉不再仅仅是奇遇,更增添了一丝被“选中”或“卷入”的不安。
“还有一点,”李明回忆着,梦境末尾那种被窥视的寒意再次爬上脊背,“结束的时候,我感觉……不止我们两个在那里。还有别的……‘注意’。不是那些授课的先生或学习的士子,是更模糊,但更……有目的性的存在。好像在观察我们能否‘接收’那些技艺。”
柳儿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我也感觉到了。像是一种……评估。”她抬眼看向李明,“这个‘稷下’,恐怕不只是我们潜意识构建的历史主题公园。它似乎有它的……‘运行规则’和‘监控机制’。”
这结论让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他们不再是偶然闯入的游客,而像是通过了某种初步测试,被允许进入更深区域的……实验品?或者说,学徒?
白天,日常生活的帷幕再次落下,但幕布后的阴影已然不同。课堂上,当教授讲解古代工艺史,展示新石器时代陶器图片时,李明的手下意识地在笔记本边缘微微移动,指腹仿佛能“看见”梦中那双手赋予泥土的、流动的内在张力。柳儿在编程课上,面对一段复杂的递归算法,脑中瞬间闪过的不是代码逻辑,而是那个动态绳结无穷变幻的拓扑结构——一种非线性的、自我指涉的完美模型。
他们开始更系统地记录。柳儿甚至编写了一个简单的日志应用,用加密云端同步,记录每次“异常感知”或“既视感”发生的时间、触发情境、具体内容,并尝试用文字、草图甚至胡乱哼唱的音频来捕捉那些难以言传的“技艺”印象。她称之为“认知溢出日志”。
李明则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他重新研读与稷下学宫相关的史料,尤其是那些关于“百家”中不那么主流、或带有秘传色彩的分支记载,试图找到任何可能与梦中技艺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也开始记录自己那些“失落的时间”——并非病理性的,而是那些极度专注、心流状态下的时间。他惊讶地发现,在这种状态下,有时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与梦中某些感知类似的“味道”,比如对物体“内在形态”的直觉,或是对空间韵律的短暂把握。这些瞬间稍纵即逝,几乎无法捕捉,但他开始相信,那并非全然是幻觉。
一天晚上,当他们再次核对日志时,柳儿指着一处记录,声音有些发紧:“李明,看这里。上周四下午,我在图书馆调试那个图像识别算法,极度专注的那二十七分钟里,我记录到‘短暂感受到视觉信息像水流一样在神经网络中重组,遵循某种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吸引力法则’。”
她调出另一条记录:“而前天夜里你的梦,关于那个‘动态绳结’的部分,你写的描述是:‘节点间的联系并非固定,而是在某种更高维度的规则下,像拥有引力般自动寻找最优的拓扑解,呈现出动态的、类似流形的结构’。”
“还有这里,”李明也找到了对应,心跳有些加速,“我周二在体育馆打羽毛球,一次全力救球后的瞬间恍惚,记录是:‘感觉球拍和球之间的路径不是直线,而是一条被双方力量和旋转‘弯曲’的弧,可以感知到那条弧线上的张力分布’。而大前天晚上,我们共同梦到的那段‘调律’演示,你记得那位演示者怎么说吗?——‘声音不是去往耳朵,而是去往你身体的‘空隙’,去调和那些看不见的‘张力线’。’”
相似的隐喻,相似的感知模式,跨越了梦境与现实,跨越了古代技艺与现代认知。这不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开始呈现出某种难以忽视的、内在逻辑的呼应。
“我们的大脑……”柳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深深的不解,“在通过不同的途径——清醒时的极度专注,以及睡眠中那个奇异的‘稷下梦境’——接触同一种……‘底层模式’?或者说,某种更基础的、关于世界如何运作的‘源代码’?”
“而稷下学宫,”李明缓缓接口,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成形,“在梦里,也许不仅仅是一个历史地点。它可能是一个象征,一个……界面。一个用来接触、封装、甚至训练这种对‘底层模式’感知能力的、高度结构化的意识环境。那些看似古老的‘技艺’,其实是训练特定认知‘肌肉’的方法?”
柳儿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如果这个假设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类意识中存在某些尚未被明确定义的潜能?意味着历史上可能真的存在过某种系统性的、非语言的智慧传承体系,而稷下,可能是它某个阶段的载体或投影?还是说……”她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明,“意味着我们两个,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无意中‘调频’到了这个……这个古老的‘传输频道’上?”
这个想法太过惊人,以至于两人都沉默了很久。夜更深了,窗外城市的灯光像一片倒悬的、寂静的星海。
“我们需要更多的‘数据’。”柳儿最终说,回到了她作为研究者的务实层面,“更系统地尝试在清醒时,通过深度专注和特定冥想技巧,主动接近那种状态,看能否稳定地诱发‘认知溢出’。同时,记录并分析每一个梦的细节,寻找更多模式和可能的‘规则’。如果这真是一个有结构的……‘地方’,那么它一定有入口、路径,和可能的‘出口’或‘更深区域’。”
李明点头。恐惧依然存在,对未知的敬畏丝毫未减,但好奇心和对真相的渴望,已经像藤蔓般缠绕上来,无法剥离。他们像是无意中捡到了一张指向宝藏的残破地图,尽管前方可能是迷雾、陷阱,甚至更可怕的未知,但让他们此刻放下地图,回到完全“正常”的生活,已经不可能了。
“还有,”李明补充道,想起梦中那如芒在背的被注视感,“我们需要小心。如果那里真有‘观察者’,或者存在其他……‘东西’,我们得弄清楚它们的意图。”
梦醒了,但现实已不再是原来的现实。时间的褶皱在他们意识中展开,通往一个既古老得超出想象,又可能关乎意识本质的隐秘维度。他们站在这个维度的边缘,手中只有自己日渐增长的、跨越梦醒边界的感知日志,以及一颗既战栗又坚定地、想要一探究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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