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皇太后经过御医数日调养身体仍不见起色,凌霄心中仍时常惦念,今日在毓庆宫下学后,便决定去探望皇额娘,仔细探究一番。
凌霄在长春宫东暖阁外站定了脚步。
夏日傍晚的阳光斜斜穿过槛窗,将殿内浮动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给那终日弥漫的、混合了陈旧宫殿气息与浓重药味的空气,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
凌霄深吸一口气,那苦涩微甘的药气便浸满了胸腔——不再是往日纯粹的中草药味儿,似乎隐隐夹杂了一丝陌生的、清冽的金属与消毒水的气息。
这是那新设的“西医馆”带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墙外世界的痕迹。
隆裕太后半倚在明黄锦褥上,气色比前些日子那灰败的蜡黄确实好了些许,颊边甚至透出一点极淡的红晕。
凌霄依礼请了安,在榻前的紫檀脚榻上坐下。
隆裕太后勉力问了问凌霄今日的功课,说了几句“皇帝要用心”“祖宗基业”之类的话,声音却仍是虚浮的,像秋日蛛丝,仿佛稍重的一口气就能吹断。
那点刚透出的红晕,在说话时反而衬得皇太后眉眼间的倦怠与消瘦愈发触目惊心,仿佛只是浮在深潭上的一层薄薄光影。
这令凌霄有了深深的前路未知的危机感。
凌霄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这“好转”,与他想象的、或者说内心渴盼的康健,相去太远。
片刻后,皇太后便精神不济,阖目养神。凌霄便轻轻起身,示意那位一直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太医到外间稍间说话。
太医须发皆白,官袍熨帖,举止是几十年宫廷生涯磨炼出的、无可挑剔的恭谨圆润。他微微躬着身,等候垂询。
“朕问你,”凌霄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同于他年龄的严肃,“皇额娘的病体,究竟如何?除了你们日常进的方子,如今……可用着别的法子?”
太医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语调平稳舒缓,如同背诵一篇烂熟于心的文章:“回皇上,太后娘娘凤体,乃因忧劳过度,致心脾两亏,气血双虚。”
“且此症由来已久,如古木之根,受风霜侵袭,非朝夕可复。”
“臣同太医院同僚共同会诊,皆以为皇太后凤体孱弱为本,用药万万不可孟浪。故仍以益气养血、宁心安神为总纲,方用归脾、养心之辈化裁,徐徐图之,待气血充盈,心神得养,自能渐臻安康。”
太医顿了顿,几乎不着痕迹地补充,“至于外间之法……偶有参详,终是辅助,凤体玉质,根本仍在于岐黄正道,徐徐温补。”
“又是这一套陈旧说辞。”
气、血、心、脾、虚、亏……这些字眼像无数枚光滑的鹅卵石,从太医口中潺潺流出,听起来圆融完满,无懈可击,却毫无热气,更触不到那具体而微的“病”本身。
凌霄感到一阵熟悉的、混杂着焦躁与无力的腻烦,从心底漫上来。这些话术凌霄都听的耳朵已经起茧子了。
这些话,他从小听到大,在每一个需要“稳妥”与“吉祥”的场合。太医们就把这套话术像一层厚厚的、柔软的丝绵,将一切尖锐的问题、迫切的危险,甚至真实的希望,都轻轻地包裹、消弭于无形。
“还是‘慢慢调养’?”
“太医院就没了别的法子吗?”
皇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朕每日来请安,听的都是这般话。可皇额娘……总不见真正硬朗起来。那心疾,究竟是何物?是心口疼,还是旁的什么?你们号脉,除了‘弦细’,就辨不出更实在的症候么?”
“汤药倒是一副接着一副,皇额娘却不见半点起色。”
“究竟是开的药不行,还是太医院御医们的医术不行?”
太医的腰弯成了一个更谦卑的弧度,话语却像抹了油,滑不溜手:“皇上至孝,感天动地。然医道精深,病象万千。太后之忧思,非针石可速解;凤体之亏损,非参茸能骤补。此乃‘王道之治’,忌‘霸道之术’。但能守得中和,便是大善。臣等日夜兢兢,惟愿圣寿绵长。”
“好了!”
凌霄打断了太医的回话,便不再问了。
他望着太医低垂的白发和纹丝不乱的袍角,忽然觉得这满宫室的药香、这滴水不漏的言辞、这毕恭毕敬的姿态,共同构成了一座更无形、也更难逾越的宫殿,将他,也将病榻上的太后,温柔而坚固地困在其中。
那西医馆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冽气味,在此刻这片由“气血”“温补”“王道”所笼罩的空气里,显得如此微弱而遥远,仿佛只是他一个恍惚间的错觉。
凌霄倒是有意让西医馆的西洋医生诊治皇太后的病情,可当西洋医生给出医疗方案后,太医院的御医们便想方设法阻挠。
真是一群冥顽不灵的老顽固。
凌霄摆了摆手,让太医退下。
自己则转身,重新看向暖阁内。
阳光移动了角度,太后的面容隐在了纱帐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缕熟悉的、厚重的药味,依旧固执地弥漫在四周,将他紧紧包裹。
凌霄悄然退回外间,这份刚刚压下的焦躁与疑虑,此刻在独自一人时翻涌得更加清晰。
凌霄静立了片刻,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那些金玉器皿、古董字画,此刻却仿佛都蒙着一层名为“旧例”的灰尘。
“什么都拿祖宗礼法说事,墨守成规,一点也不敢尝试。”
“小李子,去传长春宫的总管太监来回话。”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平的冷硬。
李总管很快便到了,他三十余岁的年纪,面皮白净,脚步轻悄得近乎无声。他一进来便就地跪倒,叩头行礼,姿态恭谨到极致。
“李总管,”凌霄没让他起来,单刀直入,“朕问你,皇额娘用了这些时日的药,太医院日日请脉,月月会诊,为何总不见根本起色?”
“你就是这么照顾皇额娘的吗?”
“朕即安排了西洋医生既为皇额娘看诊,为何朕看不到任何治疗的痕迹?”
李总管头抵着金砖地,声音平稳而小心:“回皇上,太医们奏禀过,太后娘娘是多年累积的虚弱,乃‘国事忧劳’所致,非寻常药石可速愈。太医院诸位大人精诚竭力,所用的皆是‘王道缓剂’,最是稳妥不过。”
“稳妥?”凌霄轻轻重复这两个字,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总管的背上,“那西洋医生呢?西医馆既已设立,你可曾向皇额娘推荐过西洋医生的治疗方法?皇额娘可曾召他们诊治?既诊了,又给出了什么说法?为何不见施行?”
殿内霎时一静,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李总管伏在地上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再次叩头,声音里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无奈:“皇上明鉴。西洋医生……确是奉旨入宫请过脉的。他们也说了些话,开了些单子。可是……”他拖长了语调,似有难言之隐。
“可是什么?说。”
“可是,太医院诸位院使、御医得知后,联名上书陈情,力陈不可。”
李总管的声音渐渐流利起来,仿佛在背诵一篇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太医们言道,西洋医术,迥异中华圣学。其论病,不辨阴阳虚实;其用药,尽是峻烈‘霸道’之物,或为金石提炼之‘毒’,或为异地血清之‘秽’。太后娘娘凤体,乃天下至贵至重之躯,岂能用虎狼之药冒险相试?”
“更遑论其诊治之法,动辄欲用刀剪剖割,或是以奇技淫巧之镜窥视脏腑,这……这于礼不合,更有骇人听闻啊,皇上!”
凌霄听着,面色沉静,眼底却聚起寒霜。他知道阻力大,却未想到是如此整齐划一的“祖宗规矩”压下来。
“所以呢?李总管也赞同这套说辞?”
“从三位西洋医生入宫以来,朕便召集紫禁城内患病的宫女、太监由西洋医生治疗,也未曾见什么害处,反倒是治疗效果斐然。”
“听说有些病症太医院御医可都是束手无策,可见不可太过偏听偏信,也该知道适当采纳旁的意见。”
“李总管究竟是不是为了皇额娘的身体健康着想?你可是贴身伺候皇额娘的。”
李总管偷眼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继续道:“老佛爷……太后娘娘凤心仁厚,起初也曾想,或许可择其无害之法略作尝试。但太医院众口一词,跪陈利害,言说‘祖宗家法,宫闱诊治自有太医院职司,岂容外道插手?”
“倘若太后凤体有丝毫差池,奴才等万死莫赎,更愧对列祖列宗。’ 太后娘娘……终究是体恤老奴们的忠心与难处。”
“哦,这就是你的理由?”
“所以,那些西洋医生提出的方子,一概未用?一点也不向皇额娘进言劝诫尝试,任由皇额娘体日渐虚弱。”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奴才不敢隐瞒。太医院认为其法‘无一合理,大悖医道’,故而……未曾采纳。太后娘娘所用,仍是太医院诸位大人共同商定、千妥万妥的方药。”
李总管重重叩首,“皇上,太医们世代侍奉宫廷,经验老道,他们的顾虑,终归是为了太后娘娘的圣体万全着想啊!”
“哼,如今民国政府都同意朕在紫禁城内设立西医馆,北京城内也开设有西洋医院,怎么也没见那些百姓们、民国官员们有这么大的反对意见?”
“朕听闻西洋医院在北京城内反倒是更胜以往传统医术,经其治疗多有痊愈者。”
“你们一个个反倒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不顾皇额娘的病痛。”
“奴才惶恐,奴才绝无此心,望皇上明鉴!”李总管重重的在金砖上磕下了两个头。
凌霄沉默良久。
他看着伏在脚下的这个老太监,他是太后最信任的奴才,他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就是太后身边那个无形却坚固的旧世界的缩影。
太医院的联名反对,是真的全部出于医理,还是更关乎颜面、权威与那不容侵犯的“祖制”?
只怕是太医院关切自身的利益着想。
而皇额娘最终的选择,是源于对陌生技术的恐惧,还是亦被这“忠心”与“规矩”织成的网,温柔地缚住了手脚?
“朕知道了。”凌霄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好生伺候皇额娘。下去吧。”
李总管如蒙大赦,又叩了头,才躬身悄然退下,仿佛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悄消失在了殿外。
殿内重归寂静。
凌霄独自站在偌大的宫殿中央,忽然感到一种比太后病体更深的“虚弱”,弥漫在这宫室的每一个角落。
那西医馆传来的、代表“新法”的微弱气息,似乎又一次被这厚重无比的“旧制”轻而易举地吞噬、隔绝了。
变革的尝试,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连稍大些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沉入了名为“惯例”与“规矩”的淤泥深处。
凌霄在殿内来回踱着步,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将他尚显单薄的身影拉长,投在精工细琢的金砖地上。
李总管那番滴水不漏又壁垒分明的话,像一层黏腻的网罩在心头——太医院的态度,比他预想的更为铁板一块。
必须想法子把太医院的御医们摆平掉,至少不得阻拦西洋医生为皇额娘治疗病情。
“如今紫禁城内见识过西洋医术厉害的……朕能所倚仗的……” 凌霄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冰凉的玉石镇纸。
忽然,他脚步一顿,一个名字清晰地跳了出来:马佳·绍英。
现任内务府总管大臣,曾亲眼见过西洋医疗技术治疗手法的人。对于请西医入宫,还是他亲自经手办理,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来人,”凌霄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传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即刻觐见。”
凌霄移驾长春宫正殿内等候。
马佳绍英来得很快。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癯,虽穿着标准的朝服补褂,但行礼间的利落与眼神的镇定,与寻常畏缩的官僚略有不同。
凌霄没有让他久跪,赐座后,略去寒暄,直接切入了长春宫皇太后患病治疗问题。
“……情形便是如此。”
凌霄简述了太医们的联名反对与李总管的转述,目光锁住绍英,“爱卿,你是亲自接触过西洋医术、见过西洋医术的治疗方式及效果。依你看,太医院所言,是全然在理,还是……另有所虑?”
马佳绍英沉吟片刻,措辞谨慎却并不闪烁:“回皇上,太医院诸位大人,学养渊深,忠心可鉴。其所虑者,一在凤体安危,万金之躯确不可轻试未明之术;二在医道根本,中西体系迥异,犹如泾渭。”
马佳绍英略略抬头,话锋几不可察地一转,“然则,臣在西洋医院所见,其医学于外科急救、实证病原等方面,确有独到迅捷之处。譬如显微镜查病菌,x光镜察骨骼,所见即所得,并非如中医仅仅依靠脉象推演可比。”
“所见即所得……” 凌霄重复这五个字,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那么,若让这‘所见’与太医院的‘所推’并陈于御前,孰优孰劣,是否便能一目了然?”
马佳绍英立刻领会了皇帝的意图,他身体微微前倾:“皇上圣明。或可……设计一场‘会诊’。”
“仔细说来。”
“太后娘娘之疾,太医院既断为‘心疾’、‘气血久亏’,其症必有外在表现,如脉象、气色、精力、饮食睡眠等,皆可记录。”
“皇上可下旨,就以当前病症为案,命太医院与西医馆,各自独立拟定详尽的调治方案,并不立即施行。 两套方案连同医理阐述,一并密封,呈送御览。”
马佳绍英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此其一,名为‘广纳良策’,以示公允,太医们无从以‘阻塞言路’反对。”
凌霄点头:“方案呈上之后呢?”
“其二,便是‘实证比较’。” 马佳绍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皇上可择取方案中无伤凤体、易于查验的条目,例如,若西医方案中有‘改善睡眠’之具体药物或方法,太医院方案中有‘开胃健脾’之药剂,可请太后娘娘酌情短期试用,以观其效。又或者,针对太后某一具体不适,如眩晕或乏力,令双方各自提出缓解之法,当场验证其效速与实效。”
“如此一来,” 凌霄接口道,思路已然贯通,“不再是空对空的道理之争,而是实打实的功效之辩。且比对过程,由朕亲自掌控,太医院也无法再以‘安危’为由全然阻挠。”
“皇上明见万里。”
马佳绍英躬身,“且此举尚有第三重好处:分化太医院内部。 太医院并非铁板一块,总有年轻太医或心思活络者,愿窥新学。皇上可在旨意中暗示,参与此事并有所贡献者,将来或可兼管西医馆事务,学习洋文医书。名利动人心,何况是关乎前程之学。”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如惊雷。
凌霄瞬间明白了马佳绍英的真正含义——太医院之所以能抵制,不仅在于“医理”话语权,还在于他们掌控了从药材采购、药剂配制到进奉诊疗的整个宫廷医疗流程。
而凌霄,正可以通过内务府,另建一条独立的药材器械供应线与执行渠道,直通西医馆,甚至直通长春宫。太医院的反对,若只停留在口头上,便可能被这第二条通道架空。
“好。” 凌霄站起身来,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决断的神色,“拟旨意的事,你来斟酌措辞。‘会诊比试’之事,朕会亲自向皇额娘禀明,陈说其中‘广求万全之策’的孝心。至于内务府该预备的……”
“奴才明白。” 马佳绍英也站起身,郑重一揖,“一切应用之物、可靠医疗,药物,器械,奴才会秘密安排妥当,随时听候皇上调遣。太医院那边……奴才也会设法,让该听到风声的人,听到该听的话。”
凌霄深深看了马佳绍英一眼,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朕记得,下旨让内务府设立西医馆时,与爱卿商议的西医馆章程中,从太医院调了两位思想略加开明的医士入西医馆协助西洋医生治疗。”
“而三位西洋医生入宫后也允诺,帮助皇室培养几位懂得西洋医疗技术的医生。”
“此前宫内让西洋医生举行的医疗实验,不是大获成功吗?此次西医实验,据西洋医生所言,他们还是教授了不少西医有关知识。其中许多太监宫女所患病症太医院的医士、史目都无从下手。”
“这样有效的西洋医疗技术还不能令太医院御医们折服吗?究竟是碍于祖宗礼法,还是说太医院为了自身利益真的弃皇太后与朕的生命安危于不顾?”
“奴才惶恐!依奴才所见,太医院绝无此心。”马佳绍英连忙辩解。“奴才都知道西洋医疗技术的好处,更何况太医院的御医们呢!”
凌霄看着下首躬身低头的内务府总管大臣,不由唏嘘,还要为这群御医们辩解。
“好了爱卿,朕不是要问责御医们,当务之急是皇太后的身体病情。”
“朕也不追究太医院阻挠西洋医生为皇额娘治疗一事。”
“爱卿可知这两位从太医院调配的医士,对西洋医术是衷心折服接受,还是另有所图?”
这刘赵二位医士究竟是不是在医学上思想开明?还是太医院派往西医馆的卧底?朕相信爱卿,作为内务府总管大臣自有判断。
“若需要敲打一番,爱卿可别心慈手软,朕耐心也是有限的!”
“是!奴才谨记!”
“爱卿作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对紫禁城诸事都需事事关心,要确保协助西洋医生的医士能够在其教导下能够真正学习成长,将来能为皇室服务所用,能够按照西医治疗方法,配制些相应治疗的西洋药剂,可能办到?”
马佳绍英眸光微动,答得毫不犹豫:“回皇上,此事放心,定不让医士无功而返,辜负了皇上与西洋医生的期望与教导。太医院、西医馆皆由内务府直辖,无需……经由太医院之手。”
凌霄走到窗边,暮色开始四合,紫禁城的重重殿宇飞檐在昏黄的天光中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凝滞。
然而,一道缝隙似乎已被撬开。
他不再仅仅是被“祖宗规矩”和“太医忠心”困住的幼主,他找到了一个支点,一套组合策略:明面上,是用“科学比试”打破医理垄断;暗地里,是用“独立渠道”绕过流程控制;更深层,是用“利益分化”松动顽固阵营。
这场围绕皇太后病榻的无声较量,已经从是否接受西医,转向了如何让西医的方案,以一种无人能公然反对的方式,触及那天下最尊贵的病体。
古老的宫墙之内,一场由最高权力亲自设计、融合了智慧与权谋的“医学实验”,其实验结果,或将决定的不止是皇太后的健康,更是这深宫对于“新”与“旧”的态度分野。
“对了,此前醇亲王与内务府分别通过英法德三国公使馆和各国洋行订购的西洋医疗器械及药物可都已尽数结清?”
凌霄问罢,目光落在绍英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暖阁内西洋自鸣钟的滴答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某种等待的时限。
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闻言,微微躬身,言语清晰利落,显是对此事了然于胸:
“回皇上,此事臣正待详禀。醇亲王月前经三国公使联络所订购之物,实分两类,到货情形亦有分别。”
他略顿,以便皇帝听得更分明:“第一类,是各洋行常备之标准药品与基础器械。”
“如拜耳药房的阿司匹林、碘酒,礼来洋行的外科刀剪、消毒器具,及体温计、血压计等物。此类货品,因有公使推荐信函关照,各洋行备货与发运极为迅捷。十日前,已由英商怡和、德商礼和等洋行,用专用厢车送至神武门外。”
凌霄眼神微凝:“十日前?朕未见奏报。”
“皇上明鉴,交接过程,略有周章。”
马佳绍英的语调平稳如常,却将其中关节娓娓道来,“民国政府方面循例,派了两位专员在场‘协同点验’。名义上是襄助清点,以防错漏,实则,”
他抬起眼,与皇帝交换了一个彼此意会的目光,“是查验箱椟之中,有无违禁或超越医疗范畴之夹带私货。”
“彼时,奴才与广储司郎中亲率可靠苏拉、太监,于神武门内朝房旁空地处,当众开箱,逐一核对订单,示以透明。 民国专员查验无误后,签字用印,内务府亦当场付清尾款。”
“所有物品,现已悉数存入新建之西医馆库房,登记造册。洋医官随时可依治疗方案,申请取用。”
凌霄听到“随时可用”四字,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这意味着一套不同于太医院药材房的、全新的治疗资源,已然实质性地存在于宫墙之内,且程序上无可指摘。
“如此说来,寻常应用已无碍。”凌霄沉吟道,“那第二类呢?朕记得,有需特制的大型器械。”
“皇上记得丝毫不差。”
马佳绍英接口,神色稍肃,“第二类,便是如德国西门子之x光机、英国森德兰之高倍显微镜等大型精良器械。”
“此类非洋行库存可得,均需按其国内厂坊规格特别定制,尤其那x光机,体积庞大,部件精密,制造、调试、包装,耗时甚巨。据公使馆最新照会,森德兰显微镜已自伦敦港装船发运,而西门子x光机主要部件,近日方能自柏林启程。”
“抵达之期?”
“海运至津,再经特批由铁路转运京师,全程有三国公使馆人员监护押运。即便一切顺遂,抵京入库,恐仍需一月有余。”
马佳绍英报出这个时限,同时补充了关键安排,“奴才已命造办处,在西医馆侧殿,按其送来之基座图纸,预先加固地龙,铺设专用线路,并特制防尘防潮之巨大木罩,万事俱备,只待仪器一到,便可迅速安装调试,不致延误。”
凌霄缓缓抬头望向窗外,落日晚霞中的宫阙静谧依旧,但他似乎能透过重重殿宇,望见那正在海上漂洋过海的巨大木箱。
一类物资已在宫中,另一类也在路上。
太医院所凭借的“祖制”高墙,正被这些实实在在的、来自异邦的金属与玻璃制品,一寸寸地凿出孔洞。
“甚好。”皇帝转过头,语气已恢复平静,却蕴藏着决心,“爱卿,西医馆库房之管理,须绝对稳妥,钥匙由你信赖之人与当值洋医官共管,取用记录务必详实,朕要随时可知其消耗去脉。待那x光机等物运到,安装调试之时,朕……或许要亲往一观。”
“嗻。”马佳绍英深深一揖,“奴才谨遵圣意,必安排周全。一切物品之流通使用,皆在皇上洞鉴之内。”
凌霄颔首。
他心中那幅对抗沉疴与旧惯的蓝图,因这批或已入库、或正在途中的西洋器械,而添上了最具体、也最有力的一笔实物注解。
下一步,便是如何让这些沉默的“器物”,在太后身上,发出打破僵局的“声响”了。
凌霄听罢马佳绍英的回禀,一时间未语,只在心中默默筹算。然而,马佳绍英口中那几个数字——“3到7天”、“45到60天”——却像几枚无形的楔子,带着遥远海洋的咸腥气息和电波特有的锐利,钉入了这片时间的胶着之中。
“3到7天……”凌霄轻声复述,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一柄温凉的玉如意,“便是说,醇亲王所询所订,自北京发往欧罗巴,一个来回,仅信息通达便需半月之久?”
“皇上圣明,正是如此。”
马佳绍英语带斟酌,尽量将这套陌生的运作体系说得清晰,“此已是最新最快之法。电文自东交民巷使馆发出,经上海租界电报总局,汇入海底电缆,方能抵达伦敦、巴黎、柏林。彼国厂商复电确认规格、报价、工期,亦循此路返回。其间若有斟酌修改,时辰更要拉长。”
凌霄微微颔首,“是了!这个时代的科技还未发展的如此迅速。”
“但这“电飞线驰”之速,已远非六百里加急驿马所能比拟,但他此刻感受更深的,却是这种速度所映照出的距离。那道横亘在紫禁城与泰西工厂之间的,不仅是重洋,更是完全异质的时间与运作规则。”
“而货物航海而来,反要慢上十倍不止。”凌霄接口,似在梳理这其中的节奏,“45至60日……这便是一整个季候的轮转。”
“是。皇上,货品在欧陆制造、检验、装箱后,多数由汉堡、利物浦、马赛等港启碇。”
马佳绍英对此显然下过功夫,“大型货轮经苏伊士运河,过印度洋,穿马六甲,方能抵达天津大沽口。海上风涛、沿途埠头补给、海关验看,皆需时日。若遇飓风或船期延误,两月亦属常事。此番订购的x光机等,部件庞大精贵,包装防护极严,装卸运输更需格外稳妥,快不得。”
殿内静了片刻,唯有自鸣钟的规律声响。凌霄忽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了悟与冷峭:
“如此说来,从朕动念,到那能‘照见筋骨’的机器真在宫里亮起来,前后竟需近百日光阴。这百日……倒让朕想起太医院那句‘王道无近功,徐徐图之’了。”
马佳绍英心下一凛,知皇帝已将这物理时间的“慢”,与宫闱政治的“拖”联系了起来。
“皇上,”马佳绍英低声道,“货轮航海之期,固是天道,急也无用。然这期间,西医馆日常用药器械既已齐备,正可从容施用,积累成效,让人见见‘实证’。待那精密重器运抵,安装妥当,恰可水到渠成,作为攻坚之利器。时间,有时亦在我方。”
凌霄看了马佳绍英一眼,明白他话中深意。太医院的反对根深蒂固,绝非一纸谕令或一台新机器就能立刻瓦解。这漫长的运输期,看似拖延,实则提供了一个难以被干扰的缓冲与准备阶段。
“你的意思是,这百日,恰好用作‘铺垫’?”
“奴才愚见,正是。可令西医官,就太后目前最可忍受之症状,如失眠、食欲不振等,先以已到之药物器械,试行些温和稳妥之法。不求立起沉疴,但求细微改善,以积跬步。”
“同时,内务府可借此时间,将库管、人员调配、乃至与太医院文书往来之章程,一一理顺,扎稳根基。待重型器械入宫,一切已非仓促上阵,反对之声或已因见微效而有所分化,再用新器攻坚,阻力自减。”
凌霄缓缓坐回椅中,方才因时间漫长而生出的一丝焦躁,此刻已沉淀为更深的思量。
他意识到,这来自遥远欧洲的、由电报与航船编织出的时间表,意外地给了他在紫禁城这座巨大而凝滞的机器内部,进行一场精细化操作的可能。
他不必急于求成,用“奇洋巧技”去正面冲撞那堵名叫“祖制”的厚墙;他可以利用这客观的、谁也无可指责的“等待”,一寸寸地松动墙基,一点一滴地展示“另一种可能”的有效性。
“朕晓得了。”凌霄最终说道,语气平静,“海运之期,非人力可移。那便依你之言,外循海运之常轨,内做深耕之细务。西医馆诸事,由你协同洋医,稳妥推进。太医院那边……朕自有道理。”
他不再追问货物何时抵达。
因为凌霄已明白,重要的不是日历上那个确切的到货日期,而是如何将这必然的、客观的“慢”,转化为宫廷博弈中一种主动的、富有策略性的“缓”。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尚在远洋的庞然大物所牵引时,一些更细微、却可能更关键的变化,正在宫墙深处悄然发生。
这或许,是历史给予这位身处变局核心的年轻君主,一堂关于“时间政治”的无声课程。
凌霄听罢马佳绍英关于货运时程的回禀,并未再追问细节。
他沉默片刻,目光从窗外遥远的虚空收回,落在内务府总管大臣沉静的脸上。
年轻的君王显然在方才的思绪中完成了一次权衡,此刻开口,声音里已褪去了探究外务时的温度,转而是一种用于处理内廷关系的、沉稳而清晰的敕令口吻:
“爱卿,太医院那边,抵触之心甚坚,朕深知其情。然皇额娘之病,已非太医院独力所能周全,此势不得不变。”
凌霄略作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被听清:
“你需代朕,出面向众御医剖析利害。核心之言有三,务必传达透彻。”
第一,定其根本,安其心神。
“你须明告诸臣:中医乃我中华医药之根,皇室历朝倚仗,岂有轻弃之理? 朕与太后,信重太医院之心,从未稍减。今后宫闱安康,仍要多多倚仗诸位国手。此番引入西洋医术,绝非取而代之,实为万不得已之补充,权宜之计。” 凌霄特别强调了“补充”与“权宜”二词,这是给太医院最需要的体面与台阶。
第二,将心比心,以孝道统揽。
“你要恳切言之:朕何以甘冒物议,行此‘权宜’之举?一切皆为皇太后凤体康健,别无他念。 为人子者,眼见亲疾缠绵,但凡有一线可能之法,焉能不竭诚尝试?”
“此乃天地人伦之至情,赤子孝心之煎熬,盼诸位御医体谅朕心之焦灼苦楚,勿使朕背负‘不孝’之憾。” 这是将医学争议提升到无可辩驳的孝道高度,用情感与伦理的力量软化技术立场的对立。
第三,划定界限,给予承诺。
“最后,需向他们保证:太医院于内廷之职司、之尊荣,断不会因此事而稍损。西医之运用,其范围、其方式,必以太医院认可之‘稳妥无伤’为前提, 其过程亦需随时与太医院通气会商。皇室之信赖,依然系于诸位之身。”
凌霄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马佳绍英:“你办事老成,深知如何与这些翰苑清流、世家国手周旋。此番劝导,软中须带硬,抚慰中须有提醒。 要让他们明白,朕意已决,太后凤体乃当前唯一至要。若有人仍固守门户之见,罔顾皇额娘疾苦,那便非忠非医,朕……亦难再顾全其颜面。”
“嗻。” 马佳绍英深深一揖,心中已了然皇帝全盘策略。
这番话术,堪称恩威并施、情理交融的典范。
先以“绝不废中医”的定心丸消除其根本恐惧,再用“孝道大义”占领道德制高点使其难以公开反驳,最后以“维持现状、共商共议”的承诺给予现实利益的保障。
其最终目的,是在不引发太医院集体剧烈反弹的前提下,为西医治疗打开一道得以实操的缝隙。
“奴才领旨。必当依皇上旨意,婉转开导,务使太医院诸位大人,能体察圣心之焦灼与仁孝,以太后玉体为念,暂搁门户之争,允西医之术做有限尝试。”
马佳绍英的回复,精准地概括了皇帝指令的核心——不是要说服太医院真心拥抱西医,而是要以压倒性的政治与伦理理由,迫使他们暂时“允许”或至少“不激烈反对”实践的发生。
“去办吧。”凌霄挥了挥手,转身再次望向窗外。
凌霄知道,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道理之争,而在人心与利益的熨帖之间。
太医们需要的,或许并非被说服西医更高明,而是一个能保住颜面、地位,并顺台阶而下的“不得已”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他已经通过马佳绍英之口,给了出去。
接下来,就看那些国手们,是选择继续阻挡在这“孝道”与“皇命”共同指引的路上,还是顺势而为,在变局中寻找自己新的位置了。
紫禁城的天空下,一场以“孝”为名、以“权”为实的医疗改革,其人事上的障碍,正被以最符合宫廷智慧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挪开。
凌霄再次踏进皇太后寝宫时,殿内正弥漫着一股比往日更浓的草药气,混杂着暖阁深处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沉香气味。
稀疏的光线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见隆裕太后比前次更为清减的侧影。
皇太后半倚在炕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仿佛要被那厚重的色彩压得陷进去一般。
请安过后,凌霄未像往常那样返回养心殿继续学业,反而示意宫人将绣墩挪得近些。他挥退了左右,只留太后最贴身的女官和李总管在远处静候。
“皇额娘今日气色,似仍倦怠。”凌霄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儿臣下学路上,见御花园里玉兰已结了骨朵,想着等花开得再好些,若能扶皇额娘去廊下略坐坐,晒晒日头,或许比终日在这屋里闷着强些。”
隆裕太后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皇帝有心了。只是哀家这身子,怕是连这殿门都迈不出去了。”
“皇额娘快别这么说。”凌霄的语气里适时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执着,“您定要好起来。您若不好,儿臣……儿臣心里便没个着落。”
凌霄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袍角,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刻意维持的镇定下的不安。
凌霄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太后:“儿臣知道,太医院众位御医,都是尽了心的。皇额娘不用那些洋人的法子,也是体恤他们,顾念祖宗成例。”
凌霄先替太后说出了顾虑,隆裕哪里不知道皇帝为了她的病情,一直试图采取西洋医术治疗。这让皇太后原本微蹙的眉头稍缓。
“可是皇额娘,”凌霄话锋一转,声音更柔,却字字清晰,“儿臣每每来请安,见您进的那汤药一日比一日浓苦,神色却不见一日比一日康健,儿臣这心里……如同钝刀子割着一般。”
凌霄眼圈似乎微微有些发红,并非全然作伪,那是一个少年对至亲病痛最真实的恐惧与无力。
“前日内务府大臣来回话,说那些洋医生看了脉案,倒也说不出什么玄虚大道,只指着那些已运到的玻璃管、小秤皿,说有些许‘确凿’ 的法子,或许能缓缓皇额娘夜不能寐、食不知味的苦处。”
“法子听着是古怪些,却也说好了,绝不用那些骇人的刀剪,也不服那些不明底细的虎狼药, 无非是用些提纯过的平和药剂,或是以物理之法稍稍舒缓。”
凌霄观察着太后的神色,见她并未立时露出抗拒,便趁热打铁,将身子又向前倾了倾,语调里带上了近乎哀求的依赖:“儿臣年幼,这江山虽只剩了这紫禁城一隅,可列祖列宗在上,这‘皇帝’二字压着,儿臣夜里也常惊醒。外头的事,有王爷大臣们议着,可这宫里,儿臣能说句体己话、拿个主意的,不就只有皇额娘您么?”
凌霄紧紧握着太后的手,那手冰凉而瘦削,“您的身子,不单是您自个儿的,更是儿臣的倚靠,是咱们这皇室还能维系着不散的魂儿。 您就当……就当是心疼儿臣,让儿臣安心,哪怕只试一两样最最稳妥的、洋医生与咱们太医都点头了的法子,成不成?”
这番话,揉碎了一个少年天子的惶恐、依赖、孝心与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对“新事物”背后可能生机的好奇与渴望,悉数捧到了太后面前。
凌霄没有提任何大道理,只是将一切都系于“母子之情”与“皇室存续”这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两点之上。
隆裕太后静静地听着,眼中泛起复杂的波澜。有对皇帝言辞的感动,有对自身病体的灰心,有对陌生事物的本能畏惧,也有被那“祖宗礼法”长久束缚的犹豫。
她看着皇帝殷切甚至带着泪光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对她这个“母亲”而非“太后”的需索。这份需索,比她听到的任何关于“西学东渐”的道理,都更具穿透力。
良久,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反手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那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无奈的妥协与宠溺:“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哀家还能说什么呢?”
隆裕闭上眼,仿佛积蓄力气,“罢了……那就……依皇帝的意思,让那些人,挑一两样最不打紧的、温和无害的,试试看吧。只是,”她忽然又睁开眼,一丝属于太后的威仪与警惕回到眼中,“一切须得在哀家跟前,让咱们的太医院也有人在旁看着,断不能由着他们乱来。”
“儿臣明白!谢皇额娘!”凌霄的声音里迸发出真切地喜悦,连忙应承,“必是千妥万妥,绝不让皇额娘有丝毫不适。”
走出长春宫时,凌霄感到一阵混合着疲惫与初胜的轻松。
他知道,这远非胜利,仅仅是在那堵厚重的旧墙上,用亲情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但光,总算可以透进来一丝了。接下来,便是如何让这一丝光,照出足以让人信服的、真实的暖意来。
次日清晨,长春宫东暖阁内的光线比往日更明亮些,宫人早早将厚重的锦帘卷起了一半。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肃静,连惯常的、细微的瓷器碰触声都几乎消失。
隆裕太后已由宫女服侍着洗漱完毕,换了一身较正式的藕荷色常服,靠在明黄引枕上,等待着今日注定不同的“诊视”。
首先依例进行的是太医院御医的请脉。
今日当值的是太医院左院判陈守忠,一位须发花白、神情肃穆的老者。
他如常跪请圣安,然后凝神屏息,以一方洁白的丝帕覆于太后腕上,三指轻按,闭目细察。
诊脉的时间似乎比平日更长些,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左右手换过,他又谨慎地观察了太后的舌苔。
“太后娘娘凤体,”陈院判收手后,垂首恭敬禀道,“脉象较前日略见和缓,沉细之中稍添一丝滑象,此乃心气略有复苏之兆。
然肝脉仍显弦意,脾胃之气依然弱不禁风。臣以为,可于原方中稍加合欢皮、茯神,以增宁心安神之效,佐以炒谷芽一钱,醒脾助运。”
他的诊断和方案,仍是经典的中医辨证论治路数,用词精准,无可指摘,仿佛在无声地重申着这门古老学问的深邃与正统。
太后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神色——那是对熟悉流程的依赖,也是对已知结果某种程度的倦怠。
陈院判复诊完毕,并未像往常那样躬身退下,而是静立至暖阁一侧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塑像。他奉有密旨,需“全程观瞻,详录其法”。
这时,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轻声禀告:“太后,西医馆马丁医士、皮埃尔医士已在殿外候旨。”
“传吧。”太后的声音不高,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两位西洋医官悄然入内。
德国人马丁身材高大,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手提一只沉重的棕黑色皮箱;法国人皮埃尔则略显清瘦,眼神敏锐,同样提着诊箱。
二人依礼鞠躬,举止拘谨而专业。绍英立于太后榻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如同一位稳坐中军的监军。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马丁医士通过请求为太后测量体温。
当那根细长的玻璃水银体温计被恭敬呈上,示意需置于舌下时,太后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绍英,绍英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太后这才极其缓慢、带着明显的迟疑,微微张口。冰凉的玻璃触感让她浑身一紧,但她坚持住了那难熬的三分钟。
接着是血压测量。
皮埃尔医士拿出臂带式血压计,当那布质臂带缠绕上太后的胳膊并开始充气时,她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恐,身体微微后缩,仿佛那是什么刑具。
马佳绍英适时地轻声解释:“太后勿惊,此物仅是测量血脉鼓动之力,稍胀即消,并无痛楚。” 太后这才勉强稳住,但全程紧闭双眼。
听诊是最为尴尬的环节。
马丁医士请求用听诊器探听心肺部,并示意需隔衣贴近背部。这在礼法森严的内廷近乎骇人听闻。
皇太后的脸颊瞬间泛起潮红,那是羞愤与不适。陈院判在阴影中,面色已然铁青。
马佳绍英再次上前,低声道:“太后,医者父母心,在彼邦此为寻常诊法,只为探明症结所在。奴才已令宫人设此素纱屏风,请太后略转玉体,由女官协助,仅露背部衣外极小一处,医士隔衣听之,片刻即毕。”
这是在极度保守的礼教与医疗必要之间,所能找到的最脆弱的折衷。皇太后在极度的内心挣扎后,几乎是以一种赴难般的心情,在宫女的搀扶和屏风的遮掩下,完成了这简短却划时代的步骤。
整个过程中,陈院判的目光如鹰隼般盯着西洋医生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们那些闪亮的金属器械和看似随意的操作。
他心中或许在飞速评判:此等“器”之巧,是否僭越了“道”之本?这等直接探查体腔声音之法,与中医“司外揣内”的哲学,究竟孰高孰低?
检查完毕,两位医官退至外间稍事商议,通过通事禀告初步见解。
马丁医士的言辞细腻,显得冷静而直接:“皇太后陛下有明显之神经衰弱症状,并伴有轻度至中度之心律不齐与胃肠道功能紊乱。长期忧虑与卧床导致肌肉萎缩无力,血液循环亦不佳。当前并无急性感染迹象。”
皮埃尔医士的补充则更关注细节:“太后陛下睡眠障碍与食欲不振是核心问题,加剧了整体的虚弱。”
“我们建议,第一,立即开始非常温和的被动关节活动与肌肉按摩,以促进循环,防止进一步衰弱。第二,饮食需调整为更易消化、少食多餐之特殊流质与半流质,并可加入少量科学配比的营养补充剂。第三,可考虑使用极小剂量、经过严格计算的镇静安神药物,以打破失眠与焦虑的恶性循环。”
他们的诊断,用了“神经”、“循环”、“功能”、“剂量”等词,指向具体器官与功能,与中医的“气、血、心、脾”形成鲜明对比。方案更是具体到操作(按摩)、食物形态(流质)和化学物质(镇静剂)。
陈院判终于忍不住,在绍英的目光示意下,上前一步,对着通事,实则是说给太后和在场所有人听:“请问二位洋医,所谓‘神经衰弱’,与中药医籍中所载‘思虑伤脾’、‘心肾不交’有何对应?所谓‘镇静药物’,是何性味?归经如何?长期服用,可会伐伤根本,产生‘药邪’之害?”
这不仅是质疑,更是两种医学体系根本对话语权的争夺。暖阁内的气氛骤然紧绷。
皮埃尔医士试图解释药物作用的生理学原理,但“神经递质”、“抑制剂”等词汇通过翻译变得更加晦涩。
马丁医士则更务实一些,他表示:“我们充分尊重贵国医学传统。我们提议的治疗,尤其是物理调理与营养支持,可以与贵国汤药并行不悖。至于药物,初期可以完全不使用,或仅在最必要时,使用极微量,并随时观察。”
绍英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陈大人所虑极是,关乎皇太后万金之躯,确需慎之又慎。今日之诊,重在‘察情’。二位医士之议,尤其是不动针药、只涉调理与饮食的部分,似可与太医院现有方案并行不悖,互为补充。具体如何采纳、取舍、融合,还需陈大人与诸位太医,会同西医馆,细细斟酌,拟定一个万全稳妥的章程,再呈太后与皇上圣裁。”
他这番话,将一次可能爆发的直接冲突,引向了“程序”与“磋商”的轨道。既肯定了太医院的核心审议权,也为西医方案的某些部分(非药物部分)落地,预留了空间。
皇太后疲惫地闭上眼,轻轻挥了挥手。
这场耗尽心力的“历险”暂告段落。
她感受到的,除了检查本身的不适与惶恐,或许还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那些冰冷的器械和陌生的术语,似乎在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看见”并试图理解她的痛苦。
而陈院判与马佳绍英的对话让她明白,这场关乎她身体的新旧之争,远未结束,只是从帷幕之后,正式搬到了舞台中央。
她这个最重要的“病人”,恰恰身处风暴眼最寂静的位置。
长春宫东暖阁里的空气,似乎与往日不同了。那股经年累月、几乎沁入梁柱的浓郁药香里,悄然掺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清冽的酒精与某种柠檬草混合的陌生气息。
更重要的是,暖阁主人的神情,有了细微而确实的变化。
隆裕太后依旧倚在榻上,但连续五日,她每日午后能多维持约两个时辰的清醒与平静,而非从前那般昏沉嗜睡。
据贴身宫人悄声禀报,皇太后夜间惊悸醒来的次数减少了,甚至有一日清晨,竟主动询问粥品,进了一小碗梗米粥并两样清淡小菜。这在过去数日是罕见的。
变化源于一套极其温和的“辅助方案”:每日午后,两位西洋医馆的医官,会在两名太医院指定的低阶医士陪同下,为太后进行约十分钟的“物理调理”。
这并非手术或注射,而是一种介乎按摩与理疗之间的手法,重点舒缓太后因长期卧床和忧思导致的肩背僵痛,并辅以一种由薰衣草与缬草提取的、经太医院院使亲自嗅验认可的安神精油,以蒸汽法微量吸入。
同时,太后每日的汤药中,有一味药材被替换为德国洋行提供的、经过提纯的标准化浸膏,剂量仅为原草药的五分之一,旨在“平肝气”而“不伐根本”。
效果是静默却有力的。
皇太后紧绷的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痛楚纹路,似乎浅淡了些。
当凌霄再次请安时,她甚至能多问几句书房的功课,末了,看着皇帝殷切的眼神,轻轻叹道:“那洋人的法子……倒也算得细致。身上是松快了些。”
这句话,轻如羽毛,落在紫禁城权力格局的棋盘上,却重若千钧。
几乎在皇太后说出“细致”二字的同一日,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便“恰巧”前往太医院值房巡查夏季防暑药材的储备。
公事谈毕,众御医照例送行。行至廊下清净处,马佳绍英忽然停下脚步,仿佛随口提起:
“诸位大人都是国手,近日长春宫之事,想必也都关切。皇太后凤体稍有起色,皇上圣心甚慰。”
他语调平和,目光却缓缓扫过面前几位院使、院判,“太后有言,洋法虽异,其‘细致’之处,或可补我中之未逮。 此乃天语,诸位宜深体之。”
“未逮”二字,他说的很轻,听在众御医耳中却不啻惊雷。这是最高权威对太医院传统方案某种程度的、含蓄的定性。
马佳绍英不等他们消化,话锋随即一转,语气转为一种带着寒意的体谅:“当然,皇上也深知,诸位大人夙夜辛劳,所虑者无非是凤体万全与祖宗法度。此前联名陈情,亦是忠心可鉴。然则,”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眼前几人能听清,“时事已然不同。 太后既觉受用,皇上孝心已决。倘若此时,再有‘不合祖制’、‘奇技淫巧’之议,直达天听,恐非但拂逆上意,更易被误解为……不顾太后康愈之实,而拘泥门户意气之争。 这其中的分寸,诸位久历宫闱,当比本官更明白。”
这番话,恩威并施,敲打在七寸之上。
它明确传达了三点:第一,太后与皇帝的态度已变,反对失去了最高依据;第二,继续公开反对,不再是(医学辩论),而可能上升为政治错误;第三,内务府,作为直接执行皇帝意志的机构,已站在了推动此事的一方。
几位太医面色微变,有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躬身道:“总管大人教诲的是……臣等,自当以太后凤体为念。”
敲打之后,需有抚慰。次日,凌霄在养心殿偏殿,特意召见了太医院左右院判。
“院判平身,赐座。”皇帝的态度比往日更加温和,“今日请两位来,非为别事。皇额娘近日稍安,朕心略定。这其中,太医院日常调理,乃是根基,功劳朕是记在心里的。”
左院判连忙起身:“臣等份内之事,不敢言功。太后凤体稍安,实乃皇上孝感天地。”
凌霄示意他坐下,神色转为推心置腹的诚恳:“朕知道,引入西洋医术,诸位心中必有顾虑,乃至委屈。此乃人之常情。然朕之初衷,二位爱卿当能体察:凡有益于皇额娘圣躬者,无论中西,皆可为我所用。 这非是信彼不信此,实是博采众长,以企万全。”
他用了“博采众长”,而非“以西代中”,这定调至关重要。
“太医院乃我朝医政之根本,此地位绝不会动摇。日后西医馆所为,无论如何,最终解释与裁定之权,仍需倚重太医院之卓见。 朕望太医院,能以海纳百川之胸襟,为朕,为皇额娘,做好这‘裁定’与‘融合’之功。这岂非是更大的功业与担当?”
这番话,将太医院从“被挑战者”的位置,巧妙提升到了“裁定者”与“融合主导者”的高度。皇帝给出了承诺(地位不动)、赋予了新角色(裁定融合)、并诉诸了更高的责任(为君分忧)。
两位院判离宫时,心情复杂。
他们清楚地感受到了压力(来自内务府的敲打和皇帝不可动摇的意志),但也接到了皇帝递来的、包裹着丝绒的手杖(新的权威角色和保障)。继续硬抗已不明智,甚至危险。
如何在新的格局下,维护太医院的利益与颜面,才是现实的考量。
自此,紫禁城内的医疗局面,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常态”。
长春宫:西医的“辅助方案”被正式纳入日常调理流程,太医院医士的“监督”逐渐流于形式记录,太后身体虽仍虚弱,但最折磨人的部分症状得到缓解,她对皇帝尝试“新法”的默许,变成了半公开的认可。
太医院:公开的联名反对再无下文。
内部开始出现分化,年轻或头脑灵活的太医,开始私下打听西医知识,视为一种新的“学问”或“技艺”。
高层则更专注于如何“管理”而非“抵制”西医馆,试图将这股新力量纳入旧体系的管辖轨道。
内务府与皇帝:一条绕过太医院部分环节的医疗物资与执行通道,已然形成并巩固。
皇帝则稳坐中央,一手用太后病情的实际改善证明变革的必要性(“利”),一手用安抚与重新定位来化解核心阻力(“名”),悄然推动着宫墙之内这场静默的变革。
这场由最高病榻引发的风波,其第一回合的胜负,并不在于西医是否完全取代了中医,而在于 “尝试”本身获得了无可争议的合法性。
古老的宫禁,在孝道与实效的双重驱动下,终于为陌生的新知,撬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完全闭合的门缝。
《重生成为末代皇帝》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随梦书屋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随梦书屋!
喜欢重生成为末代皇帝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重生成为末代皇帝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